“我們的事兒我已經跟我媽表過態了。”他追加。
我還是默默。
“等我一養好,能下床了,就去登門拜訪叔叔阿姨,好不好?”
“高錚,”我終於開口,很嚴肅,“……你到底是誰?”
我看著他的表情演變出一個複雜來:疑惑,恍然,慍怒。我盯著他,要他回答。
定格在最後那個表情,他反問我,“我們都快去登記了,你現在問我我是誰?”
“我現在覺得我根本就不認識你。”
他愈發地橫眉切齒,“我、我當然是高錚!”
“你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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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高錚的胳膊被打好了石膏,高母與醫院商議後,決定將其轉移回家觀察調養。我本想自己離開,他不答應,威脅我若不同去他就隨我回五道口。高母聽罷即刻就施令,“不行,你必須得在床上養著,這幾天不能隨意走動,還得觀察有沒有並發症。沒拆石膏之前胳膊也不能動。總之哪兒也不許去。”說罷便囑咐旁人將我一同攜了去,我連個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高錚的病床被推進一輛醫車,我被請進了一台玉黑光亮的房車,同車的除了司機隻有高母,秘書被她支了開。
我從坐進如飛機頭等艙般的座椅那刻起,便開始胸悶氣短腳發軟:空間超凡的客廂,頂蓬如十五格天窗般的漫射燈光將尷尬的氣氛瞬間調轉成舒愉;座椅皮麵比我最好的皮包還要柔軟;踩在厚實的絲絨織毯上,腳底飄然得沒了感覺;車門、車頂內側和中控台上或包裹以納帕皮,或烤以黑玉高光鋼琴漆——連我這個見識淺薄的車盲也輕易就看得出高家這尊貴致奢的座駕與張一律那傻大奔的區別。眼見與手觸的一切,卷成一股銳不可當的勢氣緊緊裹迫住我,此刻我更加確定自己深深地上當了,傻傻地受騙了。
像是給足了我打量與暗歎的時間,一直在我身旁不動聲色的高母突然開了口,半句不囉嗦,開門見大山,“桑尚陌,XX年X月生,B型血,北京人,祖籍山東,獨生女,X大畢業,現做平麵設計,父親是X大經管院的教授,母親是市教委德育處的;結過一次婚,前夫叫沈東寧,做軟件;有一個年紀相當的發小叫張帆,剛從上海調回來……”
溫控絕對適宜的車廂裏,我聽得直冒冷汗。之前在醫院時,我還以為此前她並不得知我的存在,或者說不了解,卻不想自己其實早已被翻得底朝天,分毫不差,無所遁形。
我的震驚想必是完全在她意料之中,她平流緩進繼續道,“這不是高錚第一次離家出走。他父親一直不滿意他搞那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父子倆沒少吵架。也許是我們都太忙了,對他疏於管教,讀高中的時候他就開始跟我們對著幹,鬧什麼經濟獨立,這麼多年就沒安生過。兩年前,竟然覺得自己翅膀夠硬了,索性搬了出去。”她頓了一下,波瀾不驚的口吻一個跌宕,“他還真以為能自食其力?哼,一舉一動,我們什麼不清楚?他自以為脫離了管束罷了。哦,倒是有件事我們該謝謝你,他為了學費廢寢忘食出去打工那陣子,你比我早一步製止他繼續。”
不僅是我的背景,連我的疑惑她也都了如指掌,此刻我根本不必發問什麼,隻需聽她一人娓娓,就能得悉一切答案。“我知道他從沒跟你說過這些。”
當然沒有,從來沒有,何止沒有,還根本有意誤導,把戲玩得高明——話說得句句屬實,卻完全將我向另一個方向引。
車開起來,才令人體驗到尊貴的真正卓越之處,也更令人憤恨:乘客我內心紊亂,可車它卻安穩極了,如果不注意外麵的景色變化,都感覺不到它的轉彎——沒有左搖右擺,沒有前仰後合。發動機運轉得靜細如絲,隻有在司機猛加油時才察覺得到車是在行進中。它像個幽靈一樣不露聲色地遊動,它是個寂靜的行宮。
“我知道你現在最想知道的是什麼。”高母自信的樣子像朵玫瑰,美中帶刺。“你不必確切知道他父親是誰,我又是誰,我隻需要告訴你他祖父的名字。”
我依然沉默。我隻能沉默。
幾秒後,我聽到了一位開國元帥的大名,“關海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