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澤,你怎麼樣?”
“你沒事吧,大哥?”陳鬆生神色由緊張趨於和緩。
“我不要緊。”曾紀澤話音氣虛,他強打精神,掙紮著要站起來,但身體似乎沒一點力氣。
“侯爺,先別急著往起站,您身子很虛弱,得在這兒歇息一會兒。”
曾紀澤微閉起眼睛,順從地靠在椅背上,曾夫人掏出手帕輕輕擦拭曾紀澤額頭上滲出的細小汗粒。她體貼而略帶嗔怪地說:
“我說你今天不要來,你不聽,你呀,非要把自己累垮了才善罷甘休!”
“夫人,”曾紀澤喃喃道,“不要說了。”
這當兒,從墓地鐵柵欄門外走進一支送殯的隊伍,人數不多,看上去也就十來個人,一個身穿長袍袈裟的神甫在前邊舉著十字架領路,後麵跟著四個抬棺人,再後麵是穿喪服戴黑紗的死者的親眷朋友。他們沿墓地小路默默走到另一個岔路上,最終隱沒在起伏不平的墓丘和層層疊疊的墓碑之後。這支當地人的送葬隊伍,似乎提醒曾紀澤他們:這裏是英國人的墓地。仲妹埋在這裏,將永遠要和那些高鼻凹眼的洋人相伴為伍。一個中國婦人多麼孤苦伶仃!
“大哥,我有個想法,想了很長時間,因你不在倫敦,始終沒跟你商量過,今天在紀耀的墳前,我把心裏的話掏出來,請大哥掂量一下,可行不可行。”陳鬆生低聲問曾紀澤,神色有些猶豫。
“你說吧,這裏又沒有外人。”曾紀澤道。
“我想把紀耀的遺骨遷回國。大哥,你知道,落葉歸根是我們中國人的傳統,紀耀又病逝在距中國幾萬裏之遙的英吉利,理應把她的遺骨送回老家重新安葬。倘若把她一人留在這個僻靜陌生的世界,撇下她的孤魂永久地遊蕩在異國的土地上,我們活著的人也不會心靜的。當然我的意思不是現在馬上就遷,要等我的任期滿後回國的時候再遷。大哥意下如何?”
曾夫人也說:“鬆生講的很在理。仲妹跟我們一同出洋,也應跟我們一同回國,雖然她已不在人世,但也應把她的遺骨帶回家鄉,入土為安。要是單把可憐的仲妹永遠遺留在這裏,我們,我們怎麼能對得起她,怎麼對得起曾家的祖先?”
曾夫人言罷,眼淚也奪眶而出。
曾紀澤聽了夫人和鬆生的話,內心百感交集。若論與仲妹的骨肉情誼,恐怕世界上沒有任何人能與他相比,從孩提時代到不惑之年,仲妹無時不得到他的關照,她的學識,她的人品,她的情操,她的抱負,作為兄長他可以說是她最相知者。當他在聖彼得堡得知仲妹去世的噩耗時,幾乎哀痛欲絕。對於她的後事安排,他電告鬆生,可暫時把仲妹安葬在倫敦公墓,將來是否遷回祖國,等他返回英國再從長計議。當時他跟俄國人的談判正處於轉折關頭,也就沒有顧得上再料理這件事。今天,鬆生又鄭重提出遷移仲妹的遺骨,這不能不引起他綿綿思緒和內心的矛盾。他想,遷回仲妹的遺骨也許最能順乎全家人的意願,可是那樣做,卻未必符合仲妹生前的心誌和理想。良久,他才對鬆生和曾夫人道:
“你們說的都有道理,其實我內心也希望仲妹能遷回故土。我之所以遲遲不決,是考慮我們不僅要想到活著的人的願望,更要顧及死者的誌趣和抱負。你們也知道,仲妹生前性格非常要強,是我們曾氏家族的女中丈夫,她仰慕曆代巾幗英雄,從小向往從軍邊塞、馳騁疆場的功臣名將。記得她曾跟我說過,古之有誌好男兒多死於邊野,以馬革裹屍還,其實,若有誌以身報效國家,又何必裹屍而還,哪裏的黃土不埋人?她臨終時也曾明確留下遺言:屍骨埋西土,墓碑向東立。我想,我們不應該悖逆她本人生前的意願,否則她黃泉有知,也會埋怨我們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