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一雙明亮的眼睛眨都不眨,完全被他繪聲繪色的講述吸引住了,她好像已經不是在父親的帥府裏跟兄長在聊天,倒像自己已經置身於那個遙遠的異國他邦。隨後她走到一台十分精巧的地球儀跟前,問他:洋人的歐洲在什麼地方?他把地球儀輕輕轉動半周,用手指給她看,她似乎明白又似乎糊塗,盯住地球儀轉來轉去尋思半天。這台地球儀是先太傅聘請的洋技師馬清臣的贈品,成了青年曾紀澤學習英文、了解歐洲和世界的工具之一。她睜大眼睛,凝視著地球儀上藍黃綠相間的海洋、高山和平原,心馳神往、久久遐思。他看著她癡迷的樣子,會心地笑了。他越來越感到自己這個從小誌向遠大的妹子,不同於一般的侯門閨秀。
火苗漸漸熄滅了,燒紙變成一堆灰燼。曾紀澤仍然陷入連綿不盡的回憶中,不能自拔。曾夫人彎腰貼近曾紀澤,輕輕提醒說:
“紀澤,紙燒完了,該回去了。”
曾紀澤默默搖搖頭,他從懷裏取出一把折扇。這是把精美小巧的紫皮竹骨折扇,扇柄處鐫刻著五個秀美的小楷字:榮寶齋特製。這把扇子是曾紀澤最珍愛的十五把折扇之一,出使英法之前,他特意到榮寶齋定做了少量小巧玲瓏的折扇,這些扇子製作精美,質量上乘,扇麵圖案印製了淺淺的古今名家的山水花卉畫,這些線條虛淺朦朧的畫作為背景,為曾紀澤題詞留下充裕的空間。出使兩年多來大部分折扇已經派上用場,所剩無幾,最後的幾把曾紀澤決定不再贈送,作為珍品留存,但沒料到用來為自己的親妹妹書寫挽詞。
曾紀澤緩緩展開扇麵,一幅素淡的字畫呈現在眼前,背景畫是一幅嶽麓山愛晚亭的遠景畫,山色空蒙,亭閣綽約,當年他們兄妹一起從湘鄉到長沙遊玩,登上嶽麓山,飽覽湘江景致,在愛晚亭舒懷豪情,兄妹相互勉勵,立誌不虛度人生。昔日情景曆曆在目,曾紀澤心潮跌宕、不能自已。他默念自己給仲妹題的挽詩:
幼習艱劬靜不閑,穹廬寄寓晝扃關,叱馭鯤鵬曆宇寰,離家不憾未生還。
忽忽生離成死別,夢撫木櫬肝催裂,淚眼已枯無可拭,華發早添鬢上雪。
仲妹生前最喜歡大哥的題詩小扇,大哥的每一幅詩扇,她都悉心珍藏。她最後一次向曾紀澤索要詩扇,是在曾紀澤奉命出使俄國之前,當時也許是曾紀澤忙於赴俄準備,無暇顧及此事;也許是覺得以後有充裕的空閑為仲妹題扇,不必急於一時,因此他到了聖彼得堡後,很長時間把題扇詩一事擱置一邊,以致成了他一生中對不起仲妹的一件憾事。此刻當他把折扇輕輕放在她墓碑前時,他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哀痛,潸然淚下。他唏噓道:仲妹,大哥看你來了,大哥對不起你。你跟著我離開家鄉漂洋過海,來到這英倫三島,實指望我們幾年後一同榮歸故裏,告慰父母亡靈,但萬沒料到你卻撒手人寰,埋骨異國。在你生命的最後一程,在你病危的關頭,為兄卻未能回來看你,我知道你那時多想見我一麵啊,可我卻公務羈身,不能擅離職守。你恨大哥嗎?我知道,你肯定是帶著遺憾和怨恨走的,每思至此,我的心就不得安寧,渾身痛楚,就像有一千條鞭子抽在我身上。仲妹,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長眠於湘江之畔的父母二老……
曾紀澤突然感到一陣頭暈,天旋地轉,身子一歪就不省人事。陳鬆生、曾夫人和曹逸齋慌忙扶住他,曾夫人急壞了,情不自禁地呼叫:
“紀澤,紀澤!你醒醒!”
陳鬆生也不知如何是好,也隻是一連聲叫“大哥”。曹逸齋到底老練一些,他把住曾紀澤的手腕脈門,屏住氣息,全部精力集中到三根手指上,他感到曾紀澤的脈搏緩慢但還有力,知道無大礙,便說:
“侯爺大概是太累了,在俄國八個月日夜操勞,回法國這十來天又沒得空兒歇息,剛到倫敦就來看陳夫人,疲勞傷神加上心火上攻,一時暈過去,歇息一下,就會好轉的。請夫人、陳參讚放心。”
曹逸齋青年時代跟一個老中醫學過徒,因家境困難輟學回家,後投奔湘軍曾國藩帳下,成了曾家的心腹隨從。由於他懂點醫道,曾家的老幼偶有風寒或小災小病,皆讓他把脈問診,他儼然成了曾氏家族的保健醫師。此刻,他毫不猶豫地背起侯爺,把他放在墓側的一個長條木凳子上。半晌,曾紀澤慢慢蘇醒過來,曾夫人眼眶裏充盈著淚水,急切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