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職記(1)(1 / 1)

母親辭世後,留下的遺物中有一把梳子。鄭坰靖便把母親多年來梳頭的這把梳子,天天帶在身上。

2009年12月13日,星期天。鄭坰靖像往常那樣,早上7點鍾左右便起床了,洗漱一陣,還用那把梳子梳理了一下自己的頭發,然後,才走到床邊,彎下腰,把嘴巴貼著妻子楊翠芝的耳朵,說他今天要幹的工作很多,讓妻子別等他了,他不回家吃飯。在丈夫洗漱聲中醒來的楊翠芝,撐起身來,想說什麼又沒有說,最終隻是象征性地說了句:“老鄭,早點回家啊!”隨之,她聽見了關門聲,聽見了丈夫下樓咚咚咚的腳步聲,聽見了汽車的發動聲和遠去的聲音。

楊翠芝知道,這句:“老鄭,早點回家啊!”自己說了其實也是白說。與鄭坰靖結婚16年來,特別是2003年鄭坰靖調到平達鄉政府工作以來,隻要鄭坰靖在家,自己幾乎每天早上都在說,每次說,表達的隻是自己不變的願望,但每次這願望都落空了,老鄭要麼晚歸,要麼住在了村委會根本就不回家來。她早就習慣了等待,習慣了獨自領著女兒生活。有幾回,楊翠芝對鄭坰靖說,老鄭,我們好不容易調到一起工作和生活了,你還是要抽空帶著我們散散步,逛逛平達街啊,小小的平達街,沒有幾個人知道我們是一家人!鄭坰靖卻總是說,這平達街,巴掌那麼大一點,沒意思,想逛街,我以後帶你們母女去縣城,去昆明,去北京,讓你們逛個夠!

平達鄉的確不大。從最東邊的怒江到最西邊的帕掌河,隻有41公裏;從最南邊的六根河到最北邊的三江口(怒江、大水河、蘇帕河交彙處),隻有27公裏。有時,楊翠芝也會這麼想,誰讓自己愛上並嫁給了這個生龍活虎的男人呢,他身體裏仿佛安裝著馬達,你能讓他停頓下來嗎?他停頓下來,你又能侍候好一頭困獸嗎?那就讓他撲騰吧,他再撲騰,他也跑不出自己身邊這塊345.

11平方公裏的土地,跑不出全鄉的10個村委會121個村民小組,他再去得遠,最遠的地方離自己也不過41公裏。但凡這麼想的時候,楊翠芝又免不了心生慰藉,甚至還會覺得,在這片四麵青山環繞、良田萬畝、鷺鷥翔集的樂土上,自己與鄭坰靖仿佛一對神仙眷侶,隻要自己能一次次地將他等回來,一次次地讓自己和女兒用放了鹽和茶葉的熱水,為他浸泡紅腫的腳;一次次為他清洗撲滿塵土的迷彩服;在他高興的時候,能聽他吹簫、彈電子琴或引吭高歌,能喝到他泡的普洱茶,能聽他講解黃龍玉……那麼,自己也就知足了,哪怕在這兒生活一百年,自己也樂意。

這一天,在鄭坰靖生前留下的19本工作筆記中,是最後一頁,上麵的文字,是絕筆。多少人的絕筆都是遺囑,超然或悲憤,鄭坰靖的“絕筆”,沒有回首、總結和叮囑,沒有拔地而起或寂寥空遠的喟歎,甚至沒有絲毫有關死亡的氣息。時態上它是正在進行時,情態上它客觀、冷靜,誰讀了都會覺得,這是萬千日子中,一個基層宣傳幹部習慣性的工作記錄。它所在的這一頁與前麵所有的頁相比,沒有什麼特殊和不同,人們有足夠的理由相信,它的後麵,還會有無數的頁麵,那些空白的紙頁上,鄭坰靖肯定還會寫上密密麻麻的工作筆記,所有的文字,也都還會關於時間、地點、人物、事件、問題、方法……也就是說,這一天,真的很普通,它的意外性,在於對許多人來說,它戛然而止,仿佛清波蕩漾的平達河突然斷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