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百姓說,從蘇帕河穀底,沿著高黎貢山山脊爬上邦工村,就像上天一樣。
鄭坰靖的墓碑,安放在了天上。
邦工村隸屬於雲南省保山市龍陵縣象達鄉,是鄭坰靖的故鄉。他猝然去世後,人們把他運回了這兒,用他最熟悉的紅土和石頭,安葬了他。站在他的墳頭,往南邊遠眺,青山窟裏,有他生前工作過的木城鄉和平達鄉,也有怒江。
乾隆三十一年,清政府曾發動了一場征討緬甸雍籍牙王朝的戰爭。當時與袁枚和蔣士銓並稱“乾隆三大家”的著名詩人趙翼,就曾從廣西鎮安府知府任上奉旨赴滇從軍。戰事之餘,趙翼沉醉於被“驅除中原外”的雲南山水,寫下了許多傳誦一時的詩篇。其翻越高黎貢山時所寫的《高黎貢山歌》,有句曰:“回視飛鳥但見背,俯瞰眾峰已在骭。”鳥兒飛翔於目光之下,山峰湧動在小腿旁邊,詩句所呈現出來的意境,多年以後,仍然懸浮於天地之間,隻是感受它的人,不再是趙翼,而是變成了鄭坰靖。
邦工村坐落在高黎貢山一條支脈六七十度的斜坡上,村後更高的坡地上有一片古茶林,鄭坰靖的墓碑就立於茶林之中。有所不同,看見高黎貢和怒江這樣的好河山,詩人趙翼想到的是:“我欲作歌使之傳,毋令長此埋沒南荒天。”或者:“歸途我欲挾之行,攜置姑蘇虎丘路。”他不僅覺得河山被埋沒了,而且他想把這方山水搬到他的江南故鄉去。而鄭坰靖,則是一個用這兒的泥土捏成的人,沒有傲視天下的雄心,也沒有移山填海的夢想,更沒有據河山於己有的奢望,山之高,哪怕天作高山,高則高矣;水之深,就算龍潭成宮,深則深矣,生於斯,長於斯,舍命於斯,他看見的是河山之間生靈的困厄、悲苦和向往。詩人拔地而起的詩情,到了他這兒,他用狀如一顆泥丸的墓碑,輕輕地壓住。飛鳥的脊背,他看不見了,群峰上湧,他用一抔骨灰,無聲地陪護。
拜謁鄭坰靖墓的日子是2010年5月15日,也就是鄭坰靖謝世之後的第151天。時值雲南遭遇百年未遇的旱災,他的墳上還沒有長出青草,墳的四周,古茶林裏間種的玉米,也隻有三寸左右高,且一一枯焦。碑上有聯:“碧血獻熱土,丹心鑄忠魂。”碑的銘文是以其14歲的女兒鄭汶璐的身份撰寫:
慈父係保山市龍陵縣象達鄉邦工村二社人氏,生於一九七一辛亥年八月六日戌時,屬祖父鄭昌全和祖母黃會芝三子,歿於二○○九乙醜年十月二十八日卯時。慈父生性活潑開朗,直爽豁達,誠實友善,深得鄰裏好評。生前在木城與平達工作,曾擔任平達鄉黨校教員、黨委委員、宣傳委員等。慈父工作刻苦勤奮,愛崗敬業,無私奉獻,曾多次被評為“優秀鄉鎮宣傳幹部”、“先進個人”……其先進事跡在省市縣電視台和報刊廣為傳頌,是廣大黨員幹部學習的楷模。慈父之精神將永垂不朽,流芳千古。
站在鄭坰靖的墓前,隻見熱風抱著雲朵跑來跑去;幾百米外的鬆濤,像一支向著山頂攀登的聲音的隊伍;太陽向下發射著密集的箭鏃,我感到自己來到了世界的終點上,內心一陣接一陣地升起著與泥土中躺著那人交流的願望。這一個我沒有見過的人,他將短暫的38年的人生,化成了綿綿不絕的審判的力量,令我不得不對自己走過的路做一次徹底的審視。平心而論,這一個人的形象,就算我翻閱了大量的關於他事跡的報道,走遍了他工作過的木城鄉和平達鄉,聽無數的人們描述過他,可我越來越這麼認為,他與偉大、崇高、聖潔之類的大詞無關,他帶給我的壓迫力,在於從肉體到精神,他始終本分地、謙卑地、忠誠地守護著土地和土地上的生靈,從不給自己設置思想的高黎貢、道德的高黎貢和言行的高黎貢,就連他的死,他也隻是將身體往泥土中向下移動了幾米,讓泥土把自己蓋住了。我想把他的形象從泥土中分析出來,那也隻是一堆泥土主動站起身來,以一個普通黨員和鄉黨委宣傳委員的身份,回到田邊地頭和老百姓中間。是怎樣的意誌和操守,是怎樣的信念和力量,令他無怨無悔地與土地簽下了一份生死契約?我甚至覺得,說他是一塊石頭,這石頭會走路,他會主動走到瀕臨倒塌的牆壁中;說他是一棵樹,這樹會借清風和樹葉的響聲,把大千世界的福音傳遍曠野;說他是一泓泉水,這泉水不向往大海,它隻流淌在植物的莖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