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張德海與徐征遠相對一看,抬腳便要跟上,而皓月也與盧幽姌見到此景,也是嚇了一跳,直直奔上前去。
淩雪薇似知道了什麼般,沒有反抗,任由他拉著,周圍的人聲、景致她都看不到,也感覺不到,隻有手上傳來的溫暖,讓她的心激烈地跳動著。眼前的男子手掌溫潤幹燥,身上散出幽幽清爽氣息,她的心一下平靜下來。
他不想再考慮那麼多,什麼皇帝尊嚴,什麼帝相之爭,什麼後宮三千,他隻要她??
她不想再顧及那麼多,什麼淩氏尊榮,什麼身家背景,什麼後宮之主,她隻要他??
眼前是開闊的水域,他們站在水邊,身後是姿態萬千的依依碧柳,迎風舒展著嫩綠的枝條,輕輕打在兩人的衣袍之上。淩雪薇低頭,見自己的手還在沈羲遙的手中攥著,不由臉紅了起來。
“我??”他開了口,要說出自己是誰。
“你??”她同時也開了口,要問他到底是誰。
“公子!”徐征遠的聲音傳來。
“小姐!”是皓月驚詫的呼喊。
兩人伸向帷帽的手停了下來,轉頭看向已站在麵前的兩個忠仆。片刻間,便被那兩人拉開了。
也終於冷靜起來,知道那些種種,是即使想拋開,也無法拋開的。心逐漸涼下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可為何要在這樣的事上,不能如意呢?
“轟隆“一聲驚雷,不知何時竟聚集了大片濃雲,接著”嘩啦“一下,豆大的雨點從天空傾瀉直下。
皓月一把拉過淩雪薇朝馬車上跑,而沈羲遙也被徐征遠半扶半拉地向另一邊的馬車方向走去。
之前的隻言片語,不過爾爾,該說的還未說出,便失了說出的機會。風雨中,兩人回頭,她隻看到他遠遠揭開麵紗,容貌在大雨中依稀不清,無法分辨,卻能感到那長久的一眄,清澈如水,堅毅如山。他隻看到她掀開帷帽,睜目凝視,不忍眨眼。而雨聲嘩嘩,視野裏卻漸漸空曠起來。
豆大的雨點從薄墨渲染般的天空墜落,穿過枝葉密網的空隙,連成一條條銀線,打在棕黑的泥地上。前方樹林的盡頭外,一片寬闊的草地之後是一條洶湧奔波的大河,散出濕潤的水汽,曲徑通幽的苔痕上,散落著點點粉紫色的碎錦——那是紫藤蘿和白菖蒲幽豔的花瓣。?
雨還在淅淅瀝瀝下著,一前一後兩輛馬車停在草地上,其中一輛的車轍陷在一處泥坑中,半傾斜著,粗衣便袍的車夫一麵揮著馬鞭,一麵懊惱地歎氣,企圖利用馬兒的衝勁,將車從危境中解脫。
“劉大哥,慢些!”車猛地向前,又陷回原地,劇烈地震動了下,車內傳來女子焦急的聲音:“小姐受不了如此顛簸的。”一個女子探身出來又道:“那邊是盧家小姐的車吧,請他們來幫幫忙好了。這車沒人在後麵推,肯定是出不來了。”說話的是一個身著淺碧衣衫的妙齡女子,雙環髻上點綴著粉嫩的絹花,極是清秀動人。
“皓月,不如我們先下去好了。這樣也方便些。”一支玉手掀開車簾,華衣麗服的女子輕巧地跳下馬車,不顧及地的裙擺沾上斑駁的泥點,也不顧紛揚飄落的雨點,在雨中安靜徐行。
“小姐!”隨身的侍女打開一把黛色的綾傘忙遮在女子頭頂,朵朵桃花盛放其上,在陰雨的天色下格外明豔。
“無妨的。”女子回頭粲然一笑,仿佛突破濃雲的絢爛陽光。她伸出手接著雨絲,仰頭看著迷蒙的天空,眼睛裏似乎沾染上了一線灰暗,帶著幾分惆悵之態,離開了傘下寧靜的空間,向另一輛馬車走去。
“盧姐姐。”淩雪薇站在另一輛馬車前,眼裏閃過一絲詫異,不過還是開口道:“外麵的雨小了些,車裏濕悶,我們不如在外麵透透氣,再回去。可好?”她那句“可好”帶了些須疑惑小心在其中。
風挾著細密雨絲打在淩雪薇瑪瑙紅的儒裙之上,那春燕歸巢的圖案稍稍黯淡下來,仿佛沾上了落寂之色。之前一直隨風飄蕩的帶了無盡風流的雙股鴛鴦鈿帶也緊貼在裙上,少了搖曳之姿。
“小姐,”皓月撐著傘上來,也發出疑惑的聲音:“盧家小姐怎麼沒應?咦,車夫怎麼也不見?張大哥,張大哥?”她一麵喚著盧家小姐的車夫,一麵四處張望,對那邊的靜默也產生了懷疑,還有一絲莫名的緊張。
“小姐,這??”她看了看那輛馬車,突然發出驚訝的聲音:“這??”她臉色霎時變得煞白,聲音都帶了顫抖,慌張地對淩雪薇道:“這個??不是盧小姐的馬車啊!”
偏了頭想了想,又仔細地看了看眼前的馬車,皓月道:“這馬車與我們乘的如此相似,不過多了一個鈴鐺。啊,一定是剛才,那大雨突來,人群都是慌亂。我們的車夫不是府裏的,讓他跟著盧家小姐的馬車,想來是認錯,跟岔了。”
淩雪薇聞言一愣,旋即臉上閃過一層驚慌,不過又很快被平靜替代,隻見她輕輕捋了捋鬢間的碎發,回頭看了一眼仍陷在泥坑中的馬車,帶了無奈的微笑著道:“實在冒犯,不過可否行個方便,麻煩幫一幫我們可好?”
皓月離得近,可以聽出她語氣中微微的顫抖,鎮定了下,也斂衽為禮:“還請行個方便了。”
“小姐不必著急,子由,你去幫忙。”車裏傳來淡淡的男聲,十分和善。話音落了,便有一赭衣男子下了馬車,此人身材魁偉,眉目間滿是豪氣。
乍見了陌生男子,淩雪薇忙抬了袖子障麵以作回避。皓月也微低了頭,指引眼前的男子前去馬車處。
走開幾步,卻發現淩雪薇還怔怔站在原地,眼神間全是淡淡的疏淡迷離。她不由喚了一聲:“小姐。”那邊身子顫了顫,卻沒有回應。
“敢問公子??”淩雪薇的聲音有著明顯的激動:“敢問公子可是??”她卻沒有再說什麼,一雙美目充滿了期盼,又瞬間黯淡,薄唇抿了抿,終化作一個淒涼的笑容,又化作了一個決絕的心意,靜靜轉身,向那一江春水。
隔著車簾的一線縫隙,沈羲遙靜靜坐在車內,比起心裏的痛,腳上的劇痛已經變得麻木起來。
“張德海,”他的語氣聽不出波瀾,但內心的翻湧卻是明顯:“你說,她會知道是我麼?”
張德海一愣,有些不解道:“主子,難道您不會告訴淩家小姐麼?”
幾乎是看不見的幅度,沈羲遙搖了搖頭:“她心中的男子,不該擁有九五之尊的身份。”停了停又道:“那個男子,應該隻有她一人。而不是??”他踟躕了下:“而不是後宮三千。即使隻想取一瓢飲之,現實的殘酷,又怎能容許?”他浮上一個無奈的笑容:“更何苦,她還有一個權傾朝野的父親。”最後一句,他說得極慢,又十分隱忍。
張德海點了點頭,語氣裏也沾染上了身邊男子的那份憂傷與悲戚,還有參透後宮爭寵的淡然:“是啊,做為淩家小姐,她一定是希望有一個人,是真正‘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的吧。”他看著沈羲遙:“而帝王,卻不能給她那些。”
那邊,淩雪薇站在江水邊,看著奔流不盡的碧波,輕聲歌唱起來。
“細柳垂金縷,寄煙波,相思脈脈,問君知否?靈燕銜來春符字,相約黃昏莫誤。漸月影、盈盈弦步,攜手清風穿竹徑,與閑雲、共赴桃源路。境過也,不曾晤。殘紅滿地遊絲舞,淚輕彈,江南怨女,對池衝杵。愁雨紛然隨槌落,憑借蘋花結旅。隻恐那、消息仍阻,縱是千山難隔斷,盼歸鴻,帶去殷勤語,春不老,夢中敘。”
淩雪薇雙臂斜斜展開,蓬鬆衣袖渺渺舒飛,似蝴蝶戀花;玲瓏的腳尖輕點地麵,懸空旋轉如梭,儼然如淩波仙子踏水而來。驟然,一片寂靜之中,有靡靡洞簫之音,飄渺回旋,牽引著她的舞步,指引著她舞動的身軀。時而高山雲海,一波萬頃滾滾湧來;時而流水含情,月色相隨影徘徊。或是花枝輕顫,霧鎖重樓;或是梧桐黃昏,相思閑愁。
張德海看著身邊吹簫的帝王,烏眸含笑,情意潺潺,溫潤一如春水。
沈羲遙深情地望著,她瀲灩的眉目,如雲的烏發,麵暈淺春,纈眼流視,香姿五色神韻天然。
而她,動情地舞者,當他如海市蜃樓般浮現,這世上所有的男子,都變得無足重輕,隔著紅塵三千丈,她的靈魂踉蹌著,朝他飛奔。
她的舞姿隨著他的蕭聲,他的蕭聲伴起她的舞姿
你是金風,我是玉露;你是孤騖,我是落霞;你是楚風,我是暮雲;你是青巒,我是秋水
“多謝公子。”不知何時,淩雪薇已回到馬車前,不顧皓月疑惑的眼神,一個手勢製止了她上前的腳步。
淩雪薇正了正衣飾鬢發,斂衽為禮,鬢間縲紅珊瑚流蘇金步搖輕微地晃,如同她此時拚力才穩住的蕩漾的心。
“小姐不必客氣,那是我該做的。”沈羲遙極力控製著自己顫動的身體,掩飾內心的激動。
“這個,”淩雪薇伸出一雙素手,手心裏赫然是那塊緋紫玉佩:“還請公子收回。”又解釋道:“我即將出閣,這樣的東西,一定是一雙一對的。不適合留在身邊。”
“我送出的東西,從不收回。”隔著車簾,沈羲遙遞出一塊羊脂白玉所製的玉玨,上麵刻著“雙飛”二字。“在下能理解小姐的擔憂,這個乃是另一塊,小姐一同收下好了。”
兩人的手,在虛空中隔著短短的距離,卻是無法再向前。
“我??”淩雪薇定定地看著那隻手,咬了咬牙,努力忍住在眼眶中打轉的淚滴:“不能收。”又似不舍地看著自己手中的玉佩,終下了決心:“多謝公子相贈玉佩,可惜,不能成對。也多謝公子知己之情,救命之恩。從此一別,還望公子保重。”
沈羲遙含了笑,眉間卻哀傷地緊皺起來:“恭喜小姐喜結良緣,相信小姐所覓必為佳婿,還望小姐從此夫妻恩愛,並蒂榮華。”頓了頓,似乎這是唯一表露心意的機會,又不敢言說般低語:“若是,世事不是如現今這般無奈,又沒有那些牽絆該多好。我不會讓你離開,不會。如有來生,我一定要在所有境況發生前,先遇見你。那樣,便不會再有任何牽絆。”說罷,向已經回來的徐征遠一示意,眼神決絕。
淩雪薇麵上浮上一層淡淡粉色,帶了小女兒的嬌羞與成熟女子的決絕,輕輕道:“後身緣,恐結他生裏。然諾重,君須記。”
馬兒一聲嘶鳴,車輪轆轆,他終於離去,她低眉相送。憶起他淡淡叮嚀,她微微淺笑。他漸行漸遠,她煢煢孑立。
淩雪薇站在原地,胸中突然大慟,無可言說的感激與愛意,又是前所未有的絕望。仿佛人生已是盡頭,哪怕這一生,或許還是那麼長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