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憶17(2 / 3)

“敢問徐公,此句妙在何處?”台下有人問道。

那徐公看向那人,搖了搖頭,猶麵帶微笑看向眾人:“可有人能回答這位的疑問?”

台下人麵麵相覷,之前稱讚的幾人也相互看著,卻無一人上前。徐公無奈而不屑地輕笑,之後轉向淩雪薇,眼神中已滿含欽佩之色,緩聲道:“這位姑娘,還是你來解吧。”

淩雪薇沉吟了下,正欲上前,隻見沈羲遙正了正衣袖,先走了出去。他因腳疾未愈,走路稍有些跛,但身散出的卓爾不群,秀致絕佳的風采氣度還是讓人忽略了此點,將一眾目光全部聚集到自己身上。

“鶯啼岸柳弄春晴,柳弄春晴曉月明;明月曉晴春弄柳,晴春弄柳岸啼鶯。”他朗聲道,之後轉頭,朝淩雪薇處投去一個熱烈的目光。

淩雪薇的目光也落在了沈羲遙身上,旋即回以一個會心的笑容。

白須長者含笑捋捋胡須,讚歎地點頭,不過又頑皮一笑,與他持重的長者身份稍有不符,隻見他轉頭看著淩雪薇問道:“這位姑娘,這位公子所解可對?”

淩雪薇落落大方地上前,朝沈羲遙施禮,瑪瑙紅的裙裾鋪散,底邊上以略淺朱紅勾出的簡單五瓣花圖案就開滿了一地。

“這位公子,”她聲音清越,透著甜美溫婉,似乎已經確定了什麼般,柔聲道:“承蒙公子欣賞,公子所解甚對。”說罷再行一禮,悄悄後退一步。

沈羲遙心中不知為何一酸,即使知道再過幾日她就要進宮,成為自己的正宮,算不得委屈。可是,若是她是其他人家的女兒,又或者,自己不是帝王,隻是尋常男子,那心情一定是欣喜若狂的。

正午時分,日頭逐漸盛起來,湖邊雖有微風,但依舊能讓人感到些微炎熱。本該是略有輕寒的早春三月,這樣的天氣實在罕見。淩雪薇站在高台一隅,盡量不引人注意,但她戴了帷帽,又有輕紗,那本來有的一絲風也就幾乎感覺不到了。此時站在正午的日頭下,早就出了一身薄汗,身上膩膩得不適,便將披在身上的銀白底色翠紋織錦的羽緞鬥篷解下,顯出裏麵一襲瑪瑙紅春燕歸巢襦裙,裙上雙股的鴛鴦鈿帶刺繡精美,由一對鴛鴦活靈活現,是巧手的蘇州繡娘的得意之作。

白牡丹站在淩雪薇稍前的位置,餘光處突然出現一抹惑人的亮色,偏頭看去,隻見一位麗姝婀娜的身姿,即使看不到容顏,也能想象那帷帽下是何等的絕世芳華,仿如洛水之濱離合的神光,若隱若現又遙不可及。

還有香氣,那香氣幽幽冉冉,卻逐漸引起了周遭人的注意。

白牡丹素愛用香,與製香一項上也頗有建樹。京中相好的公孫貴族有知她此好的,常常一擲千金購得名香以博美人一笑。而此時淩雪薇身上的香氣,卻是她從來沒有聞過的。

沈羲遙看了看身邊的人,她身上散出淡淡的香味,乍一聞是乳香的溫暖香甜,再一嗅又有薔薇的粉嫩幽然,又泛出蓮花的清幽雅致,百花的芬芳與常青木的甘洌如雨絲般搖曳飄蕩開去,馥鬱、清新、雅致、醇厚次第而來,令人心曠神怡,感到甜美如飴,又覺千姿百態,如夢似幻,似假還真,一如眾生實相,皆是存在與虛無相續間的泡影。

白須長者也被香吸引,不由脫口問道:“老夫素愛香料,這位姑娘身上香氣特別,不知是哪種香料製成?”

淩雪薇的聲音從帷帽的薄紗後傳來,如黃鸝般清脆動人:“這香倒不是什麼絕品,不過是我自己調製出來的。方法也簡單,就是南越而來的碧水與東京華的蘭芷相配,加上北地而來的重葛,還有西域的千媚,由春日豔桃、夏日碧蓮、秋日紅楓與冬日玉梅上的水各一錢混合,再用冰心玉壺封在鬆柏之下數年,開啟後便得此香,名曰‘雲霏’。”她的語氣一如平常,仿佛在說一個簡單花樣如何繡就一般,仿佛那香隨手可得,稀鬆平常。旁人聽了卻訝舌,不說那春夏秋冬的花上之水,單是四種香中的任一種,都是千金難求的絕品。此時在這位女子口中說出,仿佛就是隨處可見的香料一般,毫不在意,再看周身穿戴,通身不凡,想來定是豪門女眷。

白須長者眼帶深意地打量了淩雪薇上下,終未發一言,示意比試繼續。

此時最後一項比試已經開始,待前麵三位演奏完畢,皆是典雅的曲目,應和著春景,台下都是一片讚歎之聲。到了沈羲遙上前,淩雪薇沒有注意白牡丹和其他人眾投來的目光,隻是專注地看著前方那個挺拔俊逸的身影。

是他麼?他又認出是她麼?

台下的張德海也仔細看著皇帝,沈羲遙衝齡即位,樂器雖不十分喜好,但也皆精通。古琴一項更是無人可望其項背的。隻是皇帝難得彈奏,今日在淩家小姐麵前,他會展露絕技麼?

這時,台上的沈羲遙看了那擺放整齊的各色樂器一眼,卻沒有取任何之意,而是環顧四周,似在尋找什麼。台下一時議論紛紛。

白牡丹上前,輕聲問道:“這位公子,請問是否沒有合適的樂器呢?”心中卻在忐忑,台上各類常見的樂器皆備的齊全,除非此人不會使用,不然定有一樣可以稱手。

沈羲遙搖搖頭,不再看那些器物,卻走下了高台,在眾人不解與疑惑的眼神中,摘下湖邊碧柳上嫩綠的柳葉,重新站回台上。

台下議論聲更大,葉子可吹是眾所周知,但是音色與可用曲目多是極簡單的市井歌謠,難登大雅之堂,難道眼前這個跛腳的男子不若周身所散發的氣質那般高貴,竟不會使得任何樂器?

淩雪薇心下卻一顫,隨著熟悉的音律從沈羲遙唇邊的柳葉中發出,她已經確定了,眼前的男子,一定是那個在竹林後的俊逸身影,而明顯的腳傷,也證明了,他也是救自己於危難的義士。

此時,飄蕩在麗湖上空,令所有人如癡如醉的,正是那夜在竹林裏,淩雪薇吹奏的流水浮燈。

三項比試自然是白牡丹一行獲勝,眾人也對兩位障麵之人頗為好奇。白牡丹攜淩雪薇與沈羲遙向眾人略一施禮,正要往台後的繪春閣裏走去,隻見那邊紫絮、緋玉、碧弦相聚而來,攔在白牡丹前。

淩雪薇趁此時不動聲色地打量了這三位京中口口相傳的名妓。紫絮纖瘦,不若白牡丹纖穠合度。緋玉美貌,卻不如白牡丹風情。唯有碧弦,脂粉薄施,妝扮清麗,笑容卻如桃李初綻,說不盡的風姿無限。不由多看了兩眼。

沈羲遙見到碧弦卻稍稍一愣,此姝與宮中柳妃稍有相似,不過氣質迥異,但乍一見卻能立即想起。心裏不知何時泛上些微難言之感,並非柳妃之故,而是想到宮闈,想到前朝。畢竟,淩雪薇是淩相之女的事實是他最不願麵對的,即使,他愛慕她如斯,但身為帝王,心中不能隻有如花美眷,更要有如畫江山。與生俱來的皇室驕傲、皇家職責、天子威嚴,都需要他以江山為重,而非自己的喜好為先。

“牡丹姑娘,”緋玉先開了口:“這二位是?”眼睛在淩雪薇身上上下打量了片刻,以繡帕撫著嘴角,露出一個風姿的笑容道:“不會是藏春閣新來的吧?”說著便伸手向淩雪薇的帷帽探去,一邊笑道:“牡丹妹妹怎麼不讓這位姐妹展露容顏呢?”

淩雪薇後退一步,不急不惱地開了口:“久聞麗湖春色襲人,今日出來賞春,本來依了身份,不該應牡丹姑娘之邀拋頭露麵,但想不過是吟詩作對,品簫弄琴,皆是雅事,便出了禮數。不想卻被這位姑娘誤會。”語氣裏雖含著笑意,但不悅之意也顯而易見。

緋玉隻當不聞,隻是一味看著白牡丹,語氣中已有鋒利之色:“我看藏春閣可以改名叫藏龍臥虎居了,牡丹妹妹不怕這位新姐妹之後搶了你了的花魁之位麼?”又看淩雪薇:“看來辜娘是要讓你一鳴驚人嘍?”手再次伸向已退無可退的淩雪薇麵前。

白牡丹正欲阻攔,隻見一邊的沈羲遙搖起手中淡黃底色繪墨竹折扇,不動聲色地擋開了緋玉已伸到淩雪薇帽簷的手,語氣淡然道:“這位姑娘,我們隻是臨時幫忙牡丹姑娘的路人,既然這位小姐不願以貌示人,你又何必強人所難呢?”

緋玉的手訕訕地垂下,掃了一眼身邊的紫絮,紫絮卻裝作不見,隻看著自己手上一把障麵的團扇不語。緋玉不甘地又看碧弦,隻見碧弦微微一笑,如春風拂柳般溫潤,理了理鬢間的鈿花,悠悠道:“這位姑娘文采真好,我素雅詩詞,不知可否能向姑娘請教?”

淩雪薇猶豫不決,不知是否該接受,就見碧弦一笑,帶了揶揄的語氣對白牡丹道:“聽說徐公是姐姐的座上賓,昨夜還在藏春閣一度春宵呢,徐公挑剔之名京中皆知,甚少人能入得他的法眼,不過他對姐姐卻是讚不絕口,姐姐不愧是花中魁首。”

她此言再加緋玉之前所說,無異於指白牡丹今日比試有作弊之嫌,而淩雪薇與沈羲遙是早就安排好的“幫手”。今日比試是徐公之意,而三項中又隻有詩詞一項是徐公出題,這樣一番話,不啻於說淩雪薇是之前有所準備,其實並無甚高才情。

淩雪薇何等聰穎,當然聽出她此話隱意,抿了抿嘴,點了點頭道:“請碧弦姑娘指教。”

沈羲遙浮起淡淡寵溺的微笑,合起折扇有一下沒一下打在手掌心中,等待再次聽到淩雪薇的佳作。

“不知姑娘要以何為題?”淩雪薇問道。

“不如以相思為題,可好?”碧弦道。

淩雪薇聽得“相思”二字,不由忡愣起來,那邊碧弦卻已開口道:“落花如夢淒迷,麝煙微,又是夕陽潛下小樓西。愁無限,消瘦盡,有誰知?閑教玉籠鸚鵡念郎詩。”之後得意地看著淩雪薇。原來碧弦早先差人探知知徐公今日之題為“相思”,有所準備,不想所探有誤,失了詩詞那一項的機會。

淩雪薇低了頭,慢慢道:“枕函香,花徑漏。無意相逢,絮語瘦竹後。時節薄寒人病久,鏟地梨花,徹夜東風瘦。掩銀屏,垂翠袖。何處吹簫,脈脈情微逗。腸斷月明紅豆蔻,月似當時,人似當時否?”未等碧弦說什麼,抬起頭又道:“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漿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

說到“相對”二字,聲音已低下去,似含了無限無可奈何之情,帶了些微哽咽。

沈羲遙閉了眼,那日吳貴人在牢中所說淩雪薇有心上人,他聽聞暗含了殷殷的期許,如今,他已確定,那個在淩家小姐心中占了很大分量的,就是他。當心中激動難言,心潮澎湃起伏,不知是高興到了極致,還是得意到了頂點,隻知道自己的心一下下撞著胸膛,似要跳動而出一般。他突然做出了自己也想不到的舉動,一把拉過淩雪薇的手,就向台後走去。留下其他四人麵麵相覷站在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