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夢中長憶誤隨車
馬車靜靜停在湖邊綠地,張德海與徐征遠收拾了柳蔭下的一處空地,又有些擔憂地看著周圍熙攘的人群,怕有什麼閃失。
沈羲遙坐在馬車中,從打開的門簾向外看去,麗湖兩岸的景致,此時就像一副精美到極致的闊大畫屏,無止盡地在春日融光中鋪展開來。錦衣繡帶,金釵玉鈿的人影穿行在花叢裏,到處都是言笑的歡愉,環佩的叮咚,鸞玲的叮當聲,還有別致醉人的脂粉香,濃豔動人的百花香,清冽沁心的水波清香??在花樹最盛,春風一過就紛揚如雪的所在,遊人們或爭相支起錦帳,或簡單就地鋪下一條長氈,三五知已圍坐著飛盞談笑起來。一片笙歌豔舞,弦歌風流的春日賞花圖。
沈羲遙的目光落在那些錦緞綾羅包裹下的綺年玉貌的女子身上,一一掃過,他相信她今日一定會來此,仿佛是心靈感應一般,一下朝便決定來此一會。隻是,無奈賞春人太多,女子中有的用長長的帷帽遮住了俏顏,想來是仕宦家中的千金,不便在人前拋頭露麵。所以看了半晌,卻也未發現那個美麗的身影。
張德海自然猜到皇帝來此是為誰,隻是,依他的想法,淩府家教森嚴,淩家小姐風華絕代無人能及卻一直無人知曉,更何況那淩家小姐已經禮聘皇家為後,大婚之日就在眼前,淩相應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允許女兒出門的吧。再過幾日,淩家小姐進了宮,皇帝還不是隨時都可得見,哪裏像如今這般麻煩。淩家小姐那邊,到時皇帝將前塵過往告知,那個竹林後可引為知己的吹簫男子,那個救她於危難的義士,都是眼前的九五至尊。 哪個女子還能不動心呢?之後便是龍鳳呈祥,帝後和睦的萬眾所向的景象,豈不美哉樂哉?張德海想著,自己都先憧憬起來。
張德海正想著淩雪薇入宮後的情形,卻見沈羲遙眼裏閃過一道金光,雖麵色如常,但微微上揚的嘴角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前方不遠處的柳蔭下,一雙如花美眷正絮絮談著什麼。雖有長及肩的輕紗遮住了容顏,但其中那個瑪瑙紅的纖細嬌美的側影,不正是皇帝日思夜想的佳人麼。
再看沈羲遙,嘴角蘊著一抹歡喜至極的笑意,目光炯炯帶了無限歡欣與傾慕落在那個身影之上,再移不開。
徐征遠這時已收拾好歇腳之處,上前道:“主子,已經布置好了,主子可要移步至樹下?”
張德海抬頭看了看天,日頭不若來時那般盛極,但日光卻還灼人,便小心建議道:“主子,奴才看那樹下陰涼,賞景也是正好。”
沈羲遙這才收回目光,淡淡一掃,輕輕點了點頭。為避免被人認出,張德海取了一頂墨色儒冠,不同的是這冠麵也有一層輕紗障麵。沈羲遙遲疑了片刻,終還是戴上了。
正在此時,繪春閣那邊傳來鼎沸的人聲,隻見樓前的空地處搭起的高台上,走出了四個猗年玉貌的女子,人群中頓時爆發出嘖嘖的稱讚聲。
“那是什麼?”沈羲遙禦手一指,張德海便躬身退下打聽。
片刻便回了來。“回主子,那是京城四大青樓的招牌姑娘,今日在此一會。”
“哦”沈羲遙點了點頭,倒毫不在意,目光也從高台上收回,落在那邊已坐在樹下的女子身上。從身邊楊酸枝小幾上取過一盞“梨花白”,慢慢飲啜起來。
“這四個姑娘都是頭牌,尋常人難以得見,更別說齊聚,而今日四人相約在此,大有比個高下,爭奪京中魁首之意,便才聚起了如此多人。”張德海望著熙攘的人群解釋道。
沈羲遙不置可否地笑笑:“朕並不在意。”便不再多言。
人群的嘈雜在片刻間靜了下來,隻見那四位麗姝朝眾人施禮,穿戴打扮自是不凡,又有名妓的一番風情高傲,沈羲遙偶爾也有幾眼掃了過去。張德海見皇帝雖無欣賞之意,但還是從旁打聽了又來,低聲道:“那一身月白繡牡丹的是藏春樓的頭牌白牡丹,據說服飾隻用牡丹裝點。那一身櫻粉漢裙的是錦歸樓的紫絮,甚愛漢家妝扮。那一身鵝黃儒裙的是雅檀坊的緋玉,尤愛美玉,非玉不簪。還有那個一身新柳色上裳下裙的是瀲灩閣的碧弦。”
沈羲遙手中折扇一收,浮上了然的笑意,目光略過那四名盛傳的美人,轉向張德海,輕輕道:“京中有傳,牡丹之舞,紫絮之歌,緋玉之蕭,碧弦之琴,乃‘京中四絕’,看來今日是能領略了。”
張德海聞得皇帝如此說,倒是一愣,旋即笑侃道:“原來主子知道,看來以後不用奴才去打聽了。”
沈羲遙笑著踢了他一腳:“這差是越來越會當了。”目光再看那四位女子,微微點了點頭:“道確實是名至實歸的佳人,比起後宮裏那些,全不一樣。”
張德海心中唏噓,後宮佳麗都是千裏挑一的大家閨秀,行為舉止無一不謹遵禮數,皇帝不甚愛女色,在皇宮之中好容易見到皇帝,自然皆是一副唯唯諾諾,千嬌百媚的模樣。而眼前這些女子,男人們花了千金萬金,費力才能博得一笑,那眼底的驕傲自然不同。何況,自幼所受教養不同,風情必然也不一樣。
這些道理,皇帝自然明白,何況眼前他眼裏隻有一個淩雪薇,什麼花魁寵妃,根本已不在心上了。
言語前,聽聞前方高台上主持之人說了些什麼,沈羲遙沒有在意聽,不過還是有零星話語傳進了耳朵裏。那邊話音落了,人群裏一陣應和之聲。徐征遠倒是聽得仔細,解釋出來卻是異常直白:“那四個女子要比個高下,但不願落奪花魁之嫌,比試樂器、舞蹈、詩詞三項,但每人隻能擇其中之一,剩下其二由所邀的台下一男一女完成,評判最高的便獲勝,得到本次的纏頭,好像是東海而來的黑曜石鑲嵌圍屏,世間無二的珍寶呢。”
沈羲遙“哦”了一聲,言語間皆是玩味。張德海從那一個“哦”字便知皇帝的玩心上來了,也不多說,隻等著看。
高台下男子的手臂如森林般舉起,女子們倒都稍稍退後了一些,不過卻也顯出躍躍欲試之態。那台上女子倨傲地看著,尤其是白牡丹,這四個女子中她姿容最盛,也最負盛名,此時一副傲藐之態。沈羲遙倒是一副看戲的姿態,笑吟吟遞了兩盞酒給身邊二人:“坐下一起看吧。”
頃刻間其他三人都已選好,一起站到台上,都是翩翩公子與嬌豔佳人。隻有白牡丹目光掃過眾人,終轉過頭對身邊的侍兒說了什麼。便有兩人走到人群中,其中一人直奔沈羲遙而來。
“這位公子,我家姑娘邀您相助。”一名杏色春衫,雙髻垂髫的丫頭站到沈羲遙麵前。
張德海與徐征遠正欲阻攔,卻見沈羲遙慢悠悠站起身,正了正有障麵的儒冠,用含了玩味笑意的聲音道:“這是在下的榮幸。”
張德海一時駭得連舌頭都要咬下,目光一轉,卻頓時明白了。
那廂,隻見淩雪薇正由一個同樣杏色的侍兒引領著朝高台走去。
隨著他二人走上高台,底下的人群中發出竊竊的聲音,畢竟他倆皆以輕紗覆麵,看不得容顏,周圍自然一片議論之聲。
白牡丹走向他二人,輕輕一施禮,行為舉止間有著慣有的傲然之態,不過言語還是很客氣的,沒有問他們姓氏稱呼,而是直接道:“這次還請二位從旁協助,我選舞蹈,請二位商議選什麼吧。”
牡丹之舞乃京中一絕,她選舞蹈一項定是躊躇滿誌。
沈羲遙點了點頭,轉向淩雪薇,雖看不清帷帽下的絕代容顏,但此時他們相距這麼近,近到隻略伸出手去,便可將眼前人擁入懷中。就是這麼短的距離,卻又是萬水千山。
“我選詩詞。”淩雪薇朝沈羲遙輕輕施了一禮,她自方才一時興起應了白牡丹之邀,此時又有些後悔。畢竟自己即將入宮,又是好容易才求了父兄才被允出來。若是出了什麼紕漏,自然不好交代,如今她一舉一動已不隻關乎淩府,更牽扯國體。舞蹈白牡丹已選,她心中大石半落,樂器她皆精通,但在眾人麵前演奏難免有礙身份,於禮不合。而詩詞一項卻無礙。
沈羲遙點點頭,慢慢道:“那在下就選樂器好了。”
聽到他的聲音,淩雪薇身子明顯一顫,立刻扭頭直直看向沈羲遙,帶了不可置信與猶疑的眼神即使隔了輕紗也能令人察覺。“你是??”她朱唇微啟,卻又未再發一言。
那邊其他人也商議完畢,比試即將開始。
先是四位“主角”,白牡丹“孔雀舞”果然名不虛傳,一曲舞畢台下一片叫好之聲。紫絮也選舞蹈,她精通歌唱之道,舞蹈功底也不差,又跳胡旋,技巧雖不如牡丹,但盛在別致上。緋玉與碧弦自然選樂器,緋玉之蕭,碧弦之琴各有千秋。台下一眾飽了眼福。
接下來是詩詞,台上已備好筆墨,有一長者越眾而出,正是繪春閣的老板。他看了看周圍的湖光春色,道:“我也沒什麼特別新意,就以春色賦詩吧。”
沈羲遙看著身前的佳人,淩雪薇站在桌幾前,略一思索,便揮筆而就。沈羲遙看她手下隻寫了幾個字,完全不到一首詩的長度,就擱下筆,走回自己身邊。
那邊三人一會兒也賦得新詩。
紫絮那邊:“孤山寺北賈亭西,水麵初平雲腳低。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裏白沙堤。”
緋玉那邊:“詩家清景在新春,綠柳才黃半未勻。若待上林花似錦,出門俱是看花人。”
碧弦那邊:“瘦竹隱紅霞,春衣落絮花。相邀郊外去,尋醉入農家。”
沈羲遙一一聽著,皆是好詩詞,但他一心想知道淩雪薇那寥寥數筆到底寫的是什麼,待繪春閣老板走到淩雪薇詩詞前,他的心更是狂跳不止。
繪春閣老板舉起淩雪薇寫下的花簽,先是一怔,臉上閃過疑惑,片刻變成驚訝與讚歎,微笑著連連捋著花白長須,卻不念出。
沈羲遙眼睛直盯著他,恨不得上前了。
“牡丹這位友人賦詩:‘鶯啼岸柳弄春晴,曉月明。’”繪春閣老板高聲念出,隨即將那花簽對眾一示,又脫口而出道:“好詩,好字,好文采!詩詞一項,此詩獲勝。”
他此言一出,台下離得近得紛紛又上前幾步,仔細看著他手中的花簽,有人麵露不解,有人一臉疑惑,也有少數人發出“嘖嘖”之聲。
沈羲遙知淩雪薇詩詞功力深厚,但他一直認為,淩雪薇出身鍾鳴鼎食的世宦豪門,父兄又皆是詩詞書畫上的大家,她自幼耳濡目染,定是不凡。可眼前這寥寥十字,卻讓他知曉,淩雪薇的才情,絕對堪稱國之第一。
“鶯啼岸柳弄春晴,曉月明。”沈羲遙在心中默默回味,不由霽顏,仿佛是自己賦得此詩,得意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