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憶14(3 / 3)

紫宸殿廣場之外顯然冷清了很多,叫好聲從紅牆的一邊傳過來,參雜了風聲,顯得遙遠,更襯得周圍的寂靜。偶有端了金盤的侍女從她身邊走過,也因知道尊卑而不敢抬頭。

端坐得久了,腿腳有些微微的麻木,淩雪薇順著宮道向前慢慢活動著,不想走太遠,畢竟是皇宮禁地。她身上的織錦羽緞鬥篷在風中啪啪作響,走了一段路,看見左手邊有一扇垂花門,裏麵草木扶疏,還有寒梅的幽香傳來。淩雪薇心中一喜,轉了彎走了進去。

是禦花園的一扇旁門,此時積雪尚在,路兩邊一排紅梅開得正豔,仿佛紅寶石般綴在枝頭。淩雪薇順著這紅梅指引的小路向前走去,轉過一架秀雅的假山,眼前出現一片春光旖旎。

絲緞般的大紅牡丹、垂鈴般的粉藍藤蘿、展開蝶形翅膀的紫色鳶尾、金鍾般的白玉蘭花、燃燒紅燭般的橘色香蒲、考究宮燈般的吊鍾海棠、開得如雲如霧的粉色桃花

淩雪薇一時呆在原地,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四周極靜,隻有輕輕的風吹過的哨聲,還有一碧如洗的藍天裏明媚的陽光。她解開厚重的鬥篷掛在臂上,涼風提醒了她這依舊是年下的冬季。隻是,這些花??

淩雪薇好奇地上前一步,指尖輕觸處,柔嫩的牡丹花瓣有上等絹料的觸感。淩雪薇“撲哧”笑起來,再仔細地看看,那些美妙的花朵嫩葉,全是用紋紙絲絹紮出的。

將頭上一朵嫩黃蘭花摘下,這蘭花如假包換是並州火窖裏焙出的,嬌嫩無比。淩雪薇輕輕將蘭花插在了花園中“蘭花”叢中,左看右看還真難以分辨,又伸手取了一朵宮製的假蘭花戴在原先的發飾的位置,撫了臉,露出孩童般頑皮的笑容。

柳妃觀賞著采荷舞,那當中一名舞者著了粉色紗衣,手執一雙並蒂蓮花,姿態曼妙。她正想著來年可以做一套類似的便服,沈羲遙必定喜愛,一抬眼向上首看去,隻見太後一人微笑著觀賞,而皇帝卻不知何處去了。

心中一驚,柳妃看向達官家眷所坐的區域,赫然發現,淩相夫人身邊,也隻剩了隨行丫鬟一人。

紫宸殿側殿裏,沈羲遙坐在火盆旁暖著手,一麵焦急地盯著門外。整個演出中,他的餘光一直落在淩夫人身後那個身影上。雖說因距離隻看到大致的身形,但那嬌美妍麗的容貌早印刻在他心上。自淩雪薇起身向其母親說什麼時,他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生怕那殿前的演出不夠雅致,或者那麼多人讓她不適,而要提前返府。想到這,沈羲遙便有些坐立不安起來。雖然,他並沒有指望這次的百官朝見能讓她與他見上一麵,他也不想以一個皇帝的身份第一次站在她的麵前。哪怕隻是遠遠的望著,隻要望著就好了。

太後似乎看出他麵上的表情不自然,眼風一掃,便淡淡道:“今日的風還是大了些,皇帝風寒尚愈,不如進去殿裏暖暖身子再出來吧。”

沈羲遙如獲了大赦一般隨即笑逐顏開,領了張德海進了側殿。

“去,看看淩家小姐去哪了。悄悄地跟著。若是她要回府,就裝作偶遇,告訴她獅子舞要開始了,請她務必觀看。”沈羲遙一心想著最壞的可能。

“那??”張德海踟躕了下,畢竟隻看見淩雪薇一人出去,若說是回府,淩夫人應該會讓隨行的丫鬟陪伴,想了想便提醒道:“那若是淩家小姐隻是出去透透氣呢?”

沈羲遙一愣,這個他還真沒有想到。笑了笑道:“那就悄悄地看看,她去哪了,然後速回來與我稟報。”

張德海“諾”了一聲下去了,留下沈羲遙一人。

若是她隻是透透氣,那麼他,是不是可以見她一麵呢

不多時,張德海回來了,臉上也是笑意:“稟皇上,淩家小姐去了禦花園,就是太後娘娘專門設的那一處‘惑春’。”

沈羲遙點點頭,眼睛轉了轉,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

淩雪薇站在花叢中,幾乎是流連忘返,雖然隱隱有紫宸殿前演奏的樂曲響在耳邊,也記掛著出來時母親說過的不要耽擱太久的囑咐,但仍是不忍拋下這一園的春色旖旎,清幽雅靜,回到那人聲鼎沸熱鬧非常的地方去。

突然,一陣若有似無的笛聲響起,吹奏的曲子一時聽不分明,卻是清麗難言。淩雪薇素喜音律,不由就被那笛聲吸引,朝禦花園深處走去。

笛聲來自遠方,淩雪薇向前走著,慢慢聽出了曲目,是虞山派的《良宵引》,笛聲清微淡遠,也兼了別家之長,吹奏的人功力極好,將那良宵美景的柔情蜜意演繹得絲絲入扣。

莫不是他?淩雪薇的心突然跳動得厲害。那日的男子她從竹林的間隙裏看去,雖看不清,但那喁喁昂昂之姿卻是分明。那樣的氣度,不會是平民百姓之家的出身。還有那塊上等玉佩,更顯出主人的出身一定不俗。

是他吧,淩雪薇想著,今日滿朝的顯貴都在受邀之列,連一直外駐的總督都回來了。在京中達官裏沒有尋到他,父親也說過,可能是外放的大臣的家眷也不一定。若真如父親所言,那他今日到來,也不足為奇。

能吹奏出那般樂曲的人,一定也是淡泊名利,不喜繁華的,這才走了出來,在這裏靜一靜心,就如同自己一般的吧。

順著腳下的青石路,兩邊的花木逐漸不再有紮出的百花點綴,漸漸顯出禦花園裏冬日的景致來。雖說冬日百花凋敝,北風蕭索。但禦花園中植了許多四季長青的鬆柏、冬青,又有假山亂石點綴,雖不是繁華的勝景,也是大氣高遠的意境。加上刻意沒有灑掃的積雪,還有幾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韻味。

笛聲悠揚,漸漸近了,淩雪薇一心前去探個究竟,沒留神腳下地上輕粉玉白露凝的殘雪未化,踩到一塊殘冰上失了重心,“哎呀“一聲跌在地上。

她身後不遠處悄悄跟隨的沈羲遙,驚得差點走了出來。

好在是沒有摔重,畢竟冬衣厚重,淩雪薇揉了揉腳站起來,活動了幾下,應是沒有傷到。伸手拍了拍衣上沾上的殘雪,攏了攏有些鬆散的發髻,撫了撫心口淡淡笑了。繼續朝前走去。

沈羲遙的一顆心這才歸了位,他身後的張德海卻是出了一身大汗。

笛聲越來越近,似乎就在前麵一座假山之後。那《良宵引》也吹到最後,就剩下尾段。

“就知道你在這裏。”一聲嬌笑傳來,還有衣裙環佩的叮當之聲。笛聲也戛然而止。

淩雪薇停下腳步,默默站在一塊巨石之後。有些莫名的哀傷。

“就知道你不喜歡那些熱鬧,也就知道你在這裏。可是好容易回來一次,怎麼說也要看看才是。我可是聽說那獅子舞堪稱國中一絕。你躲在這裏,不是可惜了皇帝一番心意。”那女子的聲音十分悅耳,容貌一定不凡。而言笑間也能辨出這女子爽朗大氣的氣度。

那邊吹笛之人該是淡淡地笑著不發一言,便又聞那女子的聲音:“笑什麼呀,我可是專門出來尋你的,連那小童的雜耍戲都舍棄了不看呢。”略含了幾分撒嬌的口氣:“快走吧,獅子舞馬上就開始了呢。”

腳步聲漸漸遠了,淩雪薇深吸了一口氣轉出巨石,隻見天地間一泓碧水悠悠,密集的枝杈後一個櫻子紅宮裝的婀娜女子,挽了一個俊逸的赭衣男子,逐漸遠去了。

淩雪薇看著那雙背影,心忽地一沉,摸了摸腰間一塊玉佩,又自嘲地笑了。

那女子說獅子舞快開始了,自己出來得也很久了,母親一定著急,得趕緊回去才是。

淩雪薇想著,可來時隻顧著順著那笛聲,完全沒有在意來路,這一回頭才發現,禦花園裏道路繁多,自己記不得是從哪條而來了。而四下一個問得宮人也沒有,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闖進了不該進入的後宮禁地,這可如何是好。

正著急著,隻見前麵一個江水色彩繡團福紋樣的男子,戴一頂方山冠,低著頭朝這裏走來。

淩雪薇心下一喜,看服飾穿戴是宮內的太監,正好問路。

“這位公公,請問從這裏如何去紫宸殿?”淩雪薇微笑著問道。

眼前人沒有抬頭,好似愣了一下,這才回道:“敢問您是?”聲音不若一般宦官那般尖細。

“我出來透透氣,不想迷了路,還請公公指點。”淩雪薇答道。

“哦,這邊走。不過岔路極多,若是這位小姐不嫌棄,在下為您引路如何?”那太監道。

“如此甚好,隻是不知是否會耽誤公公的時間。”

“小姐放心,不會的。小姐這邊請。”那太監轉了個身,帶了淩雪薇朝來路走去。

張德海躲在一叢冬青後,“嘿嘿”笑了起來。

前麵,穿了宦官服飾的沈羲遙,正指引著淩雪薇遠去。

一路上,沈羲遙都是垂著頭走在淩雪薇身後半步位置,不發一言,生怕自己裝出的奸細聲音露出破綻。張德海遠遠跟隨以備不測,也是大汗淋漓了一身。

淩雪薇畢竟未出閣,雖說引路人是宮內宦官,但也不便多言,又覺得自己在皇宮之中迷路實在是失禮,幸好沒有去到什麼不該去的地方,也好在這位公公並未問及她是誰家的家眷,心中便隻是羞赧。一路淩雪薇便也默默走著,一麵回憶來路,一麵思索著方才那笛聲,心跳個不停。

沈羲遙伴在她的身邊,鼻尖是淡淡的清香,他小心翼翼地微抬了頭看了看身前的佳人,沈羲遙往日裏見到的淩雪薇,都是簡衣素服,顏色多清逸柔婉,也沒有過多裝飾,少施脂粉。而今日因是進宮朝見,自然按規矩大妝了一番。那身玫紅色金銀絲百蝶穿花繡紋的朝服襯得眼前人瑰姿豔逸,端莊大氣,氣度風姿不遜於任何一位嬪妃公主,一派大家之風。如漆烏發上的金累絲鑲寶石玉兔銜仙草發簪垂下細碎一抹金流蘇,隨著她走動微微地晃動,更添得那香培玉琢的容貌芳澤無加。還有那雙明眸,雖一直望著前方,但內裏一點尷尬和赧然,卻顯出她的純摯可愛。

沈羲遙看著,有些癡了,多希望時間就在這一刻永久的停止下來,什麼後宮三千,什麼九五之尊,什麼江山社稷,他隻想要她,隻要她就夠了。

轉過一叢蕭疏的枝杈,前方一條碎石小徑蜿蜒曲折,但依稀可見不遠處的花紅柳綠,“春意”盎然,淩雪薇憶起了來時的路,不由露出一個明媚的笑容,沈羲遙一怔,隻見淩雪薇停住了腳步,轉過身來。

沈羲遙慌忙將頭垂得更低,看著自己腳上一雙皂靴,突然慌亂起來。

“這位公公,我認得路了,就不勞煩您了。”淩雪薇的聲音中有著感謝。之後,一隻纖纖素手伸過來,是一錠銀子:“有勞您了,這是答謝。”

沈羲遙愣了愣,不知是接還是不接,隻知道她不用他帶路了,自己現在是以一個宦官的身份,自然不能強行帶她到場地去,也不能去,還得趕回去換好衣服,他這一“歇”,可是有點久了。隻是,良辰如此之短,讓他實在惋惜。

“這是我該做的,小姐不必客氣。”他說著後退一步,避開了那刺眼的銀兩道:“若是小姐認得了來路,還請小心。”便站在一邊,不再言語。

淩雪薇雖說第一次進宮,但卻覺得眼前的“公公”有些奇怪,可也說不上來。不容多想,她微微一福身:“多謝您了。”轉身便要離去。

“這位小姐,”沈羲遙看著她即將遠去的背影,突然喚住。

“什麼事?”淩雪薇輕輕轉身。

“您的披風。”之前沈羲遙幫淩雪薇拿著披風,這一下才想起來,上前一步,依舊是不敢抬頭,緩緩遞上:“天涼風大,小姐還是披上好。”

淩雪薇眼底閃過一層訝然,轉瞬便笑了:“多謝公公提醒。”接過披風披好,這才離去。

沈羲遙站在原地,看著那白色的身影消失在花團錦簇之中,閉了閉眼,慢慢走向一畦蘭花之中。

張德海跟在他身後,不敢大聲,隻見皇帝探身下去,從那叢幾可亂真的蘭花中拈出一朵,微微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