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回首向來蕭瑟處
那是一件真紅大袖衣霞帔,紅羅長裙,織金雲霞龍文,或繡或鋪翠圈金,飾以珠玉墜子,綬五采,黃、赤、白、縹、綠,裙上配紅線羅的大帶,綴著金垂頭花瓣、小金葉、白玉祥雲玎璫、金如意雲蓋、金長頭花、金鍾、白玉雲朵。再看四周,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後冠,冠上分別飾有九龍四鳳,大小花十二樹,以東珠、貓睛石、紅珊瑚、珍珠、青金、各色寶石製成。還有一對八爵九華,熊、獸、赤羆、天鹿、辟邪、南山豐大特六獸,皆以翡翠為毛羽,金題白珠榼,繞以翡翠為華。又看簪珥,簪珥長一尺,飾黃金龍首口銜白珠。一雙大紅緞釘綾的繡鞋端正地擺在衣袍下,以金玉、東珠、翡翠綴出鳳戲牡丹的圖樣。其他諸如鈿花珠翠更是不勝枚舉。
吳貴人幾乎是屏了呼吸,靜靜站立在那套禮服前,伸手欲觸,但還是懷了萬分敬意,在離衣服不到一寸處停了下來。
“這是,”她轉過身,看著不知何時已站立在身邊的柳婕妤道:“這是皇後的禮服?”
“應該說是皇後的冊封禮服。”柳婕妤的眼中也閃出異樣光彩,相信後宮中任誰見到這件禮服,都會勾起內心深處無限的欲望。
“怎麼會在這裏?”吳貴人有些不解,並未聽說皇帝要立後,而這件禮服,明顯是新作出的。
“這樣一件禮服,做起來等閑得用上一年半載,剛剛製成。”柳婕妤沒有回答吳貴人的問題,仿佛自語地說道:“皇帝雖現在未提立後之事,但後宮不可一日無主,遲早是要立的。”她唇角浮上一層非善意的笑容,直盯著吳貴人,一字一頓道:“隻可惜,永遠不會是你。”
吳貴人心仿佛沉了一下,麵色變的不自然起來,但還是強作鎮定道:“是啊,現在看來,姐姐是這後位最大的人選。我區區一個貴人,怎麼可能成為。”她雖這樣說,可是臉上明顯一副不置可否的神色。
柳婕妤後退了一步:“立誰,並非看如今的品階,也不是皇帝願意便可的,還得朝臣信服才可。因此非身家清白、德才兼備的世家女子不可。其家在朝中必有影響力。”她停了停道,唇上一抹譏諷的笑意:“像你這樣的罪臣之女,自然是不可能成為皇後了。”
“你說什麼?”吳貴人猛地上前一步:“罪臣之女??什麼意思?”
“你不知道啊。”柳婕妤“嗬嗬”笑起來:“那東都決堤一案,皇帝下旨嚴查,你父親自然脫不了幹係。如今已在天牢裏等候年前處決了。”
吳貴人“啊”地一聲癱倒在地:“怎麼會,怎麼會??”她突然如發瘋了般拉住柳婕妤的衣袍:“你騙我,你騙我,怎麼可能,我父親怎麼會牽扯進去。”
柳婕妤後退一步,有些嫌惡地看著吳貴人:“怎麼不會,你父親從中收取賄賂,力薦犯了事的前東都府尹劉致遠,那時你父是工部侍郎,正管著此事,還能說與他無關?”
“那??他會怎樣,會被處斬麼?”吳貴人已經茫然無措,巴巴地看著柳婕妤。
“這我怎麼會知道,我也是無意聽見皇上與他人談論才得知的。不過,我要是你,定會去求皇上網開一麵的。”柳婕妤笑笑,仿佛很好心。
吳貴人呆呆坐在地上,訥訥地說道:“求皇上,求皇上,我拿什麼去求,憑什麼去求??”
柳婕妤見她如此,不願再多說,丟下一句話:“你一直很得寵啊,你父親兩個月前就被帶進大牢了,可是皇帝並沒有遷怒於你,這還不夠啊。”說罷轉身欲走。吳貴人被那“得寵”二字刺激,此時已經稍微清醒過來,她猛地抬頭,用一種近乎詭異的眼神看著柳婕妤:“既然姐姐告訴了我這麼大一個秘密,我不回報姐姐自然說不過去。”
柳婕妤已到門口,轉身看她,見她眼中仿佛有魔障,有些害怕,腳下沒有停。
“姐姐以為皇上為什麼寵愛我?”吳貴人自顧自道:“是為我的貌,還是我的才?告訴你吧,其實都不是。”
柳婕妤停下了腳步,回過身看著已經站起來走到那禮服前的吳貴人。
“皇上寵愛我,隻是因為我的名字裏和她一樣有個‘薇’字,隻是因為我是她幾乎唯一的閨中好友,也隻是因為,隻有我知道她的那些詩詞佳句??”
洞開的門外吹來陣陣寒風,柳婕妤不禁打了個顫,“你說的‘她’,是誰?”她問道。
“她?”吳貴人笑起來,那笑容恣意而猖狂,定定地看著柳婕妤:“她是皇上的心上人,是放眼著大羲,最適合做皇後的人。”她停了停道:“她有世間罕見的絕世美貌,不輸於任何名家大師的蓋世才華,端莊大氣,溫婉善良,最重要的是,她有任何人難以企及的家學淵源。”
柳婕妤一怔,如此的女子,自然是皇後的不二人選,若真是皇上的心上人,那必定問鼎中宮。
“有這樣的女子,我怎麼不知。“柳婕妤裝出一副不信的樣子。
吳貴人不傻,自然知道柳婕妤是裝出的模樣,但還是很“好心“地告訴了她:“你不知曉,不代表沒有。而且這女子一直居住在京城之中,隻是甚少露麵而已。”她停了停道:“就是淩相之女,淩雪薇。”
“淩相”二字一出,柳婕妤幾乎驚得咬了自己的舌頭。淩相有一女不假,但從未有任何名聲傳出,也未有送進宮之意。難道,就是為了讓自己的女兒成為皇後?以淩相在朝勢力,即使他的女兒無才無貌,想成為皇後,也不是不可能。
“那個淩雪薇,長得什麼樣子?”柳婕妤抱了最後的一線希望。
“姐姐非常在意她的長相麼?我還以為姐姐從不在乎呢。畢竟姐姐不是自認為自己是天下第一的美女加才女麼。”吳貴人放肆地笑起來:“可是若你真見了她,就知道什麼叫如仙如幻,堪稱絕妙了。”
柳婕妤麵色微微潮紅起來,沒有理會吳貴人的挑釁,另起了話題,努力做出平靜的樣子道:“皇帝喜歡一個女子非常正常,隻是你說是淩家之女我卻不能相信。”
“姐姐為何不信?”吳貴人看著柳婕妤,不解地問道。
“妹妹是裝傻還是如何?皇上和淩相不和滿朝皆知,淩相手握重權,對皇權是極大地威脅。怎麼可能會去喜歡他的女兒?”柳婕妤內心始終不信。
“姐姐說的有道理。若不是我置身事中,也不會信。”吳貴人上前一步:“姐姐一定很惱皇上最終把那梅花賞給了我吧。按說姐姐的詩詞已經十分佳妙了,我先呈上的那首的確是我自己所做,皇上幾乎沒有正眼瞧,可之後那首,實不相瞞,與我之前與皇上吟對的詩詞一般,都是出自我那閨中好友。皇上心中知曉,所以,那梅花不是賞給我的,而是給了她的。”吳貴人接著說道:“雖然我並不清楚皇上是如何認識的淩家小姐,他們是否互相傾心。但我相信,起碼皇帝那邊是極其喜愛她的。”
“若按你這麼說,皇帝大可將這淩家女子接進宮來,為何沒有動作?”柳婕妤手扶在門框之上,久久不鬆。
“按妹妹的想法,要麼就是皇上雖愛慕淩雪薇,但不願淩相借此更加得意忘形,掌握更多權勢。要麼,”她的目光落在了身邊那件大紅禮服之上:“皇帝是想讓她,成為皇後。”
“皇後”二字一出,柳婕妤的臉色刷地變了:“不可能,不可能。”她搖著頭:“皇上不會讓淩家之女成為皇後的。”
吳貴人見柳婕妤如此神情,便知她心中極看重這後位,心中暗自嘲笑,但麵上還是不動聲色。“姐姐,”她換了柔和的口氣道:“姐姐的父親在朝中勢力也不容小覷,若是姐姐肯屈尊,幫妹妹的家人洗脫罪名,或者不受嚴懲,妹妹便可幫姐姐除掉這個心頭的隱患。”
柳婕妤一驚,目光咻地便落在吳貴人身上:“除掉??”她死死看著吳貴人:“她不是你的閨中好友麼?”
“在姐姐的後位和我的得寵麵前,這算得了什麼。”吳貴人撇撇嘴,淡笑道:‘何況,我從未將她真正當做過我的朋友。”
“我不明白。”柳婕妤看著吳貴人,心中有些發怵,她畢竟不是心狠手辣之人,還做不出那等事來。
“若是姐姐見了淩雪薇,便知道了。”吳貴人有些恨恨地說道:“她是那種你永遠隻能活在她的陰影之下的女子,即使她非常溫柔和善,但是,你總會感到差距。那是你永遠不能企及的。這麼多年來,我受夠了這樣的壓抑。”
柳婕妤點了點頭,眼前的吳貴人真論起來,家世容貌也能稱得上不錯,才華雖不出眾,但畢竟能識文斷字,比起宮中大部分沒有讀過書的妃嬪算是好多了。能讓她一直飽受壓抑的女子,一定出眾非常。若皇帝真的傾慕那樣的女子,再加上其出身,立為皇後也不是不可能,而且,朝臣也不會有所異議。
柳婕妤心一橫:“若是真能幫你的家人脫罪,你保證能夠除去這個人?”
吳貴人聽她如此說,便知事情成了一半。而那一半,其實早就成了。於是點點頭:“一定可以。”
柳婕妤也點了點頭。
“回去吧,今日起要準備蒸糕了。”柳婕妤轉身走出門去:“今日之事,希望妹妹當做什麼也沒有發生。”
因新年臨近,宮中有不成文的風俗,便是年前十天裏,各宮妃嬪需親自蒸糕獻與皇帝與太後,取來年豐登、衣食無憂之意。於是進了十二月,各宮便忙活開來,都想在這上麵拔個頭籌,引得皇帝注意。各種珍奇罕見的食材、意寓吉祥的花樣、別出心裁的口味紛紛從民間搜羅來,繁複考究的製作工藝讓那些平日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妃嬪們也下了一回廚。因為若是被皇帝看中,為驗其為宮妃親手所做,還要在禦膳房裏當著皇帝與眾妃的麵再度製作一遍的。所以各宮十分忙碌,總是要反複做上許多遍,才能真正學會製作的方法,做出準確的味道。
吳貴人是頭年進宮,家眷皆在大牢,便無法托人搜羅珍奇,前思後想了許久,也不得法。這日與柳婕妤分別之後,吳貴人雖然滿心自己父親之事,便低了頭慢慢沿著宮道走著,聽聞前麵有聲,忽一抬頭,但見連綿的朱紅宮牆上皚皚白雪,紅白分明,映著一碧如洗的藍天,煞是動人。不由想起閨中之時到淩府作客,也是冬日裏大雪過後,在淩府雪梅園中賞梅,那百株白梅競相開放,幽悠的香氣縈繞四周,淩雪薇作了那詩,還有梅酒與點心。其中一道正是紅白交錯,清淡可口,令人十分受用。自己用了許多,還專門請教了做法,正巧是淩雪薇自己想出來的,便仔細說與她聽,十分簡單。那日裏淩雪薇對著那一園白梅,明媚的冬日下含笑告訴自己那點心的做法時,笑靨直如梅蕊初露,芳宜香遠。身為女子哪個能不嫉妒那般攝人風情,吳貴人回府之後自然沒了那嚐試的性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