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落月猶疑照顏色
次日,秋陽高照,吳夫人前一日授了皇命,自然喜不自勝,也搜羅了家中珍奇進獻。因是進宮,難免得先去向太後請安。卯時便起身授了命婦見駕的大妝,金繡雲霞孔雀文的縐絲綾羅青色翟衣,恭謹的如意髻,兩邊各雙鸞銜壽果金簪一支,又插蝙蝠紋鑲琉璃珠顫枝步搖發釵,後戴上命婦正裝的大冠,才算完畢。好在秋日裏氣候宜人,不過也是出了一身薄汗。
按習慣又挑了一套色澤喜慶卻不失端莊的簡便禮服,青色雉紋,配一雙緋紅小授,便是與女兒獨處時用了。
裝扮時吳晗正要去早朝,臨行時特意又進來囑咐了許多。末了悄聲對她道:“告訴女兒,那件事,該是差不多了。”
吳夫人聽到此話時心到底還是猛地抽動了一下,臉色“咻”地變了,吳晗隻做不見,大步出了門去。許久,吳夫人麵色平靜下來,伸手去取妝匱裏一對珍珠耳環,手卻抖著,不慎被細針刺破了指頭。
“誰將這針放在匣子裏的?”吳夫人看著那血珠一點點滲出來,抬了頭厲聲道。
一個丫頭哆嗦著上前:“夫人,是奴婢不好??”
話未說完,吳夫人“啪”地將細針往地上一擲:“去管事那領二十鞭子。”說完才慢慢戴上耳環,深吸幾口氣,看看時辰對下人道:“進宮去。”
吳貴人一早向太後請了安便留在慈寧宮中,因命婦進宮必是先去太後皇後處請安,大羲暫未立後,見家人的妃嬪便在太後宮中等候。
太後見秋陽正盛,晨開的各色菊花爭奇鬥豔妙不可言,便在一架繁花前設了椅子觀賞,又命慈寧宮裏的宮女們放風箏,一派和樂。
吳貴人站在太後身邊,捧了一盞香茗慢慢飲著,一雙眼睛裏也是滿含笑意。皇帝許她母親進宮探望,這可是從未有妃嬪享過的恩澤,即使是一直得寵的柳婕妤,也不過是病重的一次召了其母進宮。而自己,才入宮不久,甚至未承雨露,就得皇帝如此厚愛。那些妃嬪聽說後,無不豔羨,私下議論,她自然得意非常。盡管,她知道這恩寵有一部分,是建立在皇帝對其他人的喜愛上的。那又如何?那人若是不在了,皇帝便更會移愛在自己身上。那時,別說什麼婕妤,就是四妃估計她也能輕易獲得的。
想到此,吳貴人麵上浮起淡淡一層笑意,無限憧憬著自己獲得榮光的未來。
不多時,外麵傳來太監的通報:“吳貴人之母,吳氏夫人到。”吳貴人的心也“砰砰”跳起來。
轉眼,吳夫人已走進了慈寧宮,看到就坐在園中的太後倒是一驚,忙俯身行禮。太後笑著擺擺手:“起來吧。”又拜吳貴人,吳貴人自然含了淚親手扶起母親。太後見她們母女相思,也沒有多說什麼話話家常,便對吳夫人道:“皇帝說吳貴人念家,這才召了你進來。我也就不多留你們,這就去水榭閣吧。”
吳夫人與吳貴人皆一怔,但見太後和藹的笑,沒有多想,隻是諾諾叩謝,便由著一眾侍從領去了水榭閣中。
水榭閣裏一應吃食茶點都準備妥當,皆是按了吳貴人的喜好備下的。吳夫人換了簡便的衣服,看到這些自然高興,便與女兒同坐在對了一傾搖曳秋菊的院子話著家常。身後侍女太監皆遠遠站在外間,垂下玉珠串成的簾子,一室輕柔的馨香,令人放鬆。
吳貴人仔細詢問了家中的情況,著意在其父在朝中的地位。吳夫人當然關心女兒在宮中,吃穿是否滿意、皇帝的寵愛如何、與其他妃嬪相處得如何,諸如此類,事無巨細。
吳貴人一一答了,見了母親心中開懷,什麼都願意多說。照任何人的看法,她現在受著他人難以比肩的皇寵,能有什麼不好。
“這麼說,皇上是很喜歡你的?”吳夫人捏了一塊蜜桃酥問道。
“是啊,您看看這一切,哪個妃嬪能比?”吳貴人自然驕傲非常。
吳夫人仔細打量著女兒,一身精美斐然的服飾早越過了貴人該有的儀製,滿頭珠翠,個個價值連城。還有皇帝“貼心”的安排,任瞎子都看得出皇寵浩蕩。
吳夫人沉默了半晌,四下看看,壓低了聲音道:“那件事,”她環顧四周,又走到窗前看了看,轉身回來:“你父親說,該是差不多。”
吳貴人手一抖,一些茶濺在她手上:“是麼??”她“喃喃”道:“母親可知如何做的?”
簾外一個小太監一個激靈,微微探了身子,聚精會神地聽著。
窗下一角凹處,兩人輕輕走來,嚇到躲在裏麵的一個小小的綠衣宮女。
“皇??”
她還未出聲,為首男子搖了搖頭,食指擱在唇上,輕輕一笑。後麵的隨從一擺手,小宮女貓了腰無聲閃過。
沈羲遙安靜地坐在那凹處,示意張德海在遠處等候。慢慢地,他的嘴角浮上了冰冷的笑意。
淩雪薇回到京城的那天,淅淅瀝瀝的秋雨將整個皇城籠在一片煙霧之中。因是雨天,故車行的緩慢,一路的墟裏炊煙,村郭人家,清新自然,淳樸之至。她總是將馬車窗簾掀開一角,趴在窗前仔細觀望,要將那一路風景記在心中。
待回去了高院森森的相府,再出來,便難了。世家的女子,在這一點上,遠不及扉門小戶的女子自在啊。即便是錦衣玉食、仆役成群,又如何呢?
“小姐,再過半個時辰我們就能進城了。小姐可還安好?”一名仆役隔著馬車問道。
“一切安好,請爹爹放心。”淩雪薇攏了攏略微鬆散的發髻,淡淡道。扭了扭身,輕輕捶著已酸痛的腰,手上一滯,腰間的硬物觸及她心底最深沉的回憶。那是兩塊玉質飾物,一塊玉佩,她幾乎舍了命。一塊玉雕,差點讓他舍了命去。
淩雪薇淡淡笑起來,溫柔地、眷戀地、沉醉地、心酸地、傷感地??
漸漸,九城高大恢宏的城牆出現在視野裏。細密的雨絲給了那巍峨的城頭添了一抹柔和,也將那之後的人間繁華悄悄掩蓋了下去。
終於還是回來了,淩雪薇想,還能再見到他麼?
皇帝每日午後都有誦讀的習慣,多是有國中知名的學士陪同,幾人一輪,若無皇帝特別的授意,日日更換。今日正巧是淩鴻漸陪伴在禦書房,前幾日兩廣總督呈獻幾副前朝馬岑山的字畫,今日來了興致,躍躍欲試地想要臨摹。正巧淩鴻漸的書畫在當朝也堪稱一絕,皇帝突發奇想,要兩人一同臨摹,有比試之嫌在其中。
淩鴻漸自然推辭,但見皇帝興致極高,幾下便應承下來。
張德海在窗下又設一畫桌,備上筆墨紙研,奉上清香雅致的新貢醉海棠,還點了玉竹香。沈羲遙淨了手出來,果然一切都很滿意,招呼淩鴻漸在另一邊桌上,看了一眼墨,不由皺了眉。
張德海站在皇帝身邊,自然察覺,忙道:“皇上,可是要換墨?”
“這新進的徽墨膠性大,不適宜畫這樣的畫。”沈羲遙擱下筆,朝淩鴻漸笑笑:“鴻漸可也要換?”
淩鴻漸正出神地望著殿中懸起的那副春江花月夜,被皇帝猛地一問倒是怔愣了下,看了看自己的磨,笑道:“臣就不換了。”
沈羲遙一擺手,張德海忙退下。
“淩相可有消息了?”沈羲遙目光落在那副風景之上,不著痕跡地問道。
“勞煩皇上惦念。”淩鴻漸行了一禮才道:“一直沒有。這次隨行的人少,且路途阻隔,不便派人回來報信。”
沈羲遙“哦”了一聲:“朕當初擔心王院判幾日不在會引人注意,便改了副判前去,還望你們體諒。”
淩鴻漸沒有想到皇帝會為此等小事解釋,當下頓覺感動,迅速跪拜在地:“皇上對淩家的恩德,淩府上下世代永記。”
沈羲遙目光落向窗外一蓑煙雨,輕輕地搖了搖頭。
正巧張德海換了新墨回來,兩人便一心做起畫來。
沈羲遙先是仔細觀察那幅山水,待心中體悟了意境之後,才埋頭一揮而就。淩鴻漸卻是先從大處著手,再慢慢仔細對照臨摹,都是費了番功夫。
兩人畫到一半,張德海眼尖,看見門外自己的徒弟小意子探頭探腦地向裏張望,知道該是有什麼事,便趁著換茶的由頭出了去。
“幹什麼呢?被皇上看見,可是大不敬。虧我平日教你,就是改不了。”一出門,拉著徒弟到一拐角處,張德海厲聲道。
“師傅,不是??”小意子其實也是提著膽兒:“淩府派了人傳了信兒來,說淩相大好了。”
張德海一愣,他畢竟知道實情,不過片刻反應過來,一臉喜色,將茶盤望小意子手上一交:“去換壺新茶,再添些點心來。”
淩鴻漸始終覺得皇帝今天有些不對勁,倒不是突然來的臨摹的興致。早朝上便看出皇帝似蘊了巨大的喜悅,說是喜悅也不完全貼切,但就是感覺什麼事順了心,所以情緒特別的好。
此時也是,他臨著那畫,嘴角卻一直蘊著笑意,完全是稱心如意的神情。但奏報中並沒有什麼特別之事,後宮中也未傳出那位嬪妃有喜,所以,淩鴻漸一時倒是有些迷惑起來。總不可能是因為自己的父親沒有消息或者幾日未上朝的緣故,畢竟他們心中知曉這其中緣由。
正想著,張德海回來了,也是一臉喜色,放下茶盤便對他二人道:“給皇上賀喜,給淩大人賀喜。”
沈羲遙猛地一抬頭,眼神明亮。
“淩相大好了。”張德海通報:“方才淩府來了人說淩相大好了。”
“可還有別的信兒?”沈羲遙脫口道。
“回皇上話,沒有了。”
淩鴻漸知道這是父親回府的意思。既然沒有別的信兒,妹妹自然該是無恙的,而那案子,應該也是查清了。
沈羲遙笑起來,那笑容比春日最燦爛的陽光還要奪目。他擱下手中的筆,難掩興奮之態。端起茶喝了一口對下麵站著的淩鴻漸道:“既然淩相大好了,你也快回去看看。明日若無大礙,便請淩相歸朝吧。”
淩鴻漸謝了皇恩,便告辭下去。
在門外換油衣時,不經意地一回頭,隻見張德海拿起皇帝禦案上的那副畫,背光看去,絕不是那副春江花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