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海捧起盆景道:“皇上有旨,今日各宮皆可以眼前景致為材,最佳者賞此梅花。”
眾妃議論片刻之後,先有一才人吟道:“有梅無雪不精神,有雪無梅俗了人。日暮詩成天又雪,與梅並作十分香。 ”
一語既出,自然贏得一片叫好之聲。皇帝也含笑點頭。其他妃子見了,更是躍躍欲試。
皇帝便命人為各宮妃子準備筆墨,一一寫來,這便不僅比作詩,還有書法。自然,闔宮內會吟詩作對的妃子並非多數,而能下筆寫出者更在少數。那些甚至不識字的妃嬪自然放棄,卻也好奇別人是如何應對。
待一一呈上,張德海捧了給皇帝過目,倒是有幾首非常不錯。
王修容作:“眼前誰識歲寒交,隻有梅花伴寂寥。明月滿天天似水,酒醒聽徹玉人簫。”
李修華作:“紅酥肯放瓊苞碎,探著南枝開遍末?不知醞藉幾多時,但見包藏無限意。”
孟昭儀作:“一朵忽先變,百花皆後香,欲傳春消息,不怕雪裏藏。”
馮淑儀作:“數萼初含雪,孤標畫本難。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
吳貴人作:“到處皆詩境,隨時有物華,應酬都不暇,一傾是梅花。”
皇帝看罷,突然問道:“怎麼不見柳婕妤的詩作?”
他即親自問了,柳婕妤自然越眾而出,親手呈上。沈羲遙看去,她不僅做了詩,還寥寥幾筆畫出一枝墨梅,雖然技藝不算出眾,但心思巧妙。再看那詩,也是十分不錯。“雪裏已知春信至,寒梅點綴瓊枝膩,香臉半開嬌旖旎,當庭際,玉人浴出新妝洗。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瓏地。共賞金尊沉綠蟻,莫辭醉,此花不與群花比。”
柳婕妤聽此誇獎,自然喜不自勝,盈盈一拜,風情萬種道:“臣妾謝萬歲誇獎。”
此時隻見吳貴人又捧著一卷詩軸,略有羞澀道:“臣妾先前做的不好,又賦詩一首,請皇上過目。”
張德海接過,沈羲遙看著,嘴角浮上滿意的微笑。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坤萬裏春。”
自歸家之後,淩雪薇較過往更加安靜,每日都是在閨閣之中或繡女紅,或讀詩書,或撫琴弄箏,或繪丹青。貼身的侍女皓月雖了解小姐的脾性不是好動之人,但像這般日日難發一言的情況,卻也是異常。隻是淩雪薇神色之間皆是淡淡,飲食起居一切如舊,便也沒有放在心上。她知道小姐此次歸來所遇之事,畢竟剛回來的幾天夜裏,淩雪薇睡得極不安穩,總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睡,即便睡著輕微的一點響動便也驚醒。後來用了些安神的香才逐漸好些。
淩相特意著人尋了那郎中的親眷,送去財帛千金以示感激,又安置好了霞兒的家人,淩雪薇心中才稍稍好受了些。
這日淩雪薇又一人在房內畫畫,窗外紛繁的大雪落地無聲,皓月端了點心進來,隻見淩雪薇握著筆靜靜出神,不由好奇,輕輕咳了一聲,淩雪薇眼波一轉回過神來,朝她一笑,又低下頭去。
“小姐,剛才打前院來,看見去歲植來的那幾株梅花開了,可香了呢。”皓月放下盤子,想引起淩雪薇的注意,出去走動走動,不會憋在屋裏悶壞了。
“那是罕見的金錢綠萼,香氣非比尋常。”淩雪薇沒有停下手中的筆。
皓月見她不為所動,想了想又道:“今年冬天早,想來花園裏那些梅花該都開了。小姐要不要去觀賞?”
淩雪薇知道她的意思,想自己出去透透氣,隻是,心中惦念的事情,如何是透氣能解得開的。不過聽皓月那麼一說,她也想去賞賞冬梅,畢竟百花之中,她獨愛冬梅夏荷,一個敢向雪中先出,獨天下之春,淩寒飄香,不屈不撓;一個覽百卉之英茂,無斯華之獨靈,出塵離染,清潔無瑕。
猶豫了片刻,看著皓月一雙清潔的眼睛充滿期待,便擱下筆笑道:“好吧,就依你,逛逛去。”
於是披了件胭脂色狐狸毛長披風,換了鹿皮小靴,便與皓月兩人步行至花園中。
淩府花園極大,其中堆山鑿池,起樓豎閣,種竹栽花,曲折縈回,不論設計還是花銷,皆是大手筆。花園東南麵,穿過大玲瓏山石,再過一竹籬花障編就的月洞門,便是雪梅園。裏麵雖不及皇宮之中生冬室周圍的勝景,但也種入近百株珍奇梅樹,皆白梅。本是四色梅花齊聚,但淩雪薇曾執意一園白梅,淩相便將其他梅樹移至雪梅園旁另一雅冬苑中,
因還飄著雪,淩雪薇便在梅中一石亭裏坐下,皓月帶了食盒,淩雪薇瞧了一眼,見裏麵都是豆糕薄脆之類,便笑道:“天這樣冷,該配些熱食。”皓月見她露了笑,又起了興致,自然開心,忙道:“小姐略坐,廚下正好備了芝麻燒,我這就去端來。”說罷便一溜煙地跑開了。淩雪薇見她一襲玫紅的身影消失在視野中,慢慢舒了口氣,獨坐亭中,見食盒裏還有一壺酒,香氣襲人,正是梅酒,兀自浮上笑意,伸手自斟自飲起來。
這時節,他該也是在府中賞雪觀梅,邀了三五好友把酒吟詩。他那樣的文采,做出的詩詞定是佳妙無雙。不過,也許他也和自己一樣,獨自對著漫天飛雪,思念著誰吧。
若是能再見,他會問她的出身名諱嗎?她,一定會拋棄了那些自幼學來的女子的矜持,問問他吧。
那玉飾沒有給父親看,也許看了會更快的找到,但是不知為何,淩雪薇卻不願這樣做。那是隻屬於她的寶物,甚至皓月都沒有告訴。憑那玉飾的製作工藝,用料考究來講,那公子一定不是尋常人家。可是京城之中達官顯貴、巨賈名商父親都暗中查遍,一無所獲。難道是外省之人,或者她初的判斷錯了?但憑他的口音該是京城中人沒錯。又或者因東都決堤一案被牽連進去的官家公子?淩雪薇刻意去回避這樣的情況,內心深處,也決不允許。那樣出塵的人,怎麼會與貪官汙吏放在一處呢。
也許前段日子父親忙於東都決堤一案,沒有細查,案子已結,皇帝意思是年前處決所有欽犯,待一切了解,慢慢找尋,他該就出現了吧。
淩雪薇寬了自己的心,她一邊飲著梅酒,一邊站起身斜靠在亭柱上,看著眼前美景,自語道:“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如今隔山嶽,世事兩茫茫。”她慢慢笑起來,風漸漸小了,雪撲朔撲朔下著,天地間唯一片蒼茫白色,清潔超塵。
吳貴人自見了孫寶林後,日日難安,畢竟若是皇帝嚴查,父親也脫不了幹係。不過,雖說曆任官員都與父親有瓜葛,但並非全是父親舉薦或者任命,自己在閨中也未曾聽及父親與他們交往甚密。如此,皇帝嚴查,父親也不會落得什麼罪名的。
她今日這樣想,明日那樣想,好一日壞一日,心一直揣揣,可是皇帝待他一如平常,按常理,若是妃嬪的親眷觸犯刑律,皇帝即是不降其位,起碼也會視而不見的。可是前幾日皇帝還曾在禦花園中召見她,雖還有幾個妃嬪,卻也是和樂融融,看不出端倪。
前夜裏她做了噩夢,父親在監中苦不堪言,嚇得她一宿沒有好睡,早早起來,見天晴了,便僅帶了貼身的侍女去禦花園散心。
天才亮沒多久,禦花園裏已灑掃完畢,卻沒有人。吳貴人茫然地走著,突然看見前方一抹織金團花的柳綠身影,在白雪中份外惹眼。幾步上前,卻是柳婕妤。
吳貴人心裏好奇,這麼早的天,柳婕妤怎麼出來。不過她也知道,柳婕妤向來清高,又追求所謂意境,入冬來難得好天氣,出來逛逛也屬正常。
既然就幾步之遙,吳貴人想了想,還是走上前,含笑叫了聲:“柳婕妤。”
柳婕妤回頭,就見吳貴人盈盈站在雪中,一襲玫瑰紫如意團紋的便裝正是新做,心中冷笑了下,麵子上還是給了過去。
“妹妹這麼早啊。”她淡淡說著,眉目間盡是不在意。
“姐姐也很早啊。”吳貴人畢竟將柳婕妤視作晉位中宮的對手,言語間也不算客氣。
柳婕妤自然知道她是怎麼想的,心思翻轉了下,突然就笑了,一派和氣地說:“既然遇見妹妹,我們一同散散步如何?”
吳貴人倒是一愣,沒想到柳婕妤會如此邀請,見其神態也是誠懇,並非敷衍,想了想便點了頭。“能與姐姐一同遊覽禦花園,那是妹妹的榮幸呢。”說著還親昵地走到柳婕妤身邊,好似感情很好一般。
柳婕妤引著吳貴人,卻沒有往禦花園深處走,而是選了另一條青石路。路兩邊是連綿的宮牆,朱紅色蜿蜒如兩條巨龍。吳貴人耐不住好奇問道:“我們這是要去哪裏啊。”
柳婕妤轉了頭一笑:“妹妹跟我走便是,還怕我丟了你?”
吳貴人訕訕道:“姐姐說笑了。”
卻是轉進了一扇月洞門,兩邊高牆變了,不再是威嚴的朱紅,而是石料本身的青色。是後門,吳貴人跟著柳婕妤,顯然她對此地頗為熟悉。
繞過一排房舍,眼前是開闊的一處空場,此時搭了許多架子,掛滿了新貢的上等衣料,屋內傳來整齊的織機聲,隔著窗還能看見宮女們起揚的素手,吳貴人立即猜到了這是哪裏。
織錦坊
專為宮中妃嬪製作衣服的地方,屋內皆是全國挑出的織工、繡工一流的紡織娘,她們日夜工作,為後宮眾妃添光加彩。此時臨近新年,衣料皆分發下去,自然十分忙碌。
柳婕妤微笑著看著吳貴人:“想看看麼?”
吳貴人抬頭,柳婕妤的笑容中有一絲深意。她沉吟了下,既然來了,看看什麼又有何妨,再說,隻是衣服而已。
柳婕妤推開左廂的一扇門,裏麵沒人,諾大的屋室內隻置了一支紅木衣架,上麵搭了一件禮服,四周多寶隔中皆是與之搭配的飾物。
吳貴人走進這屋內,登時愣住了,眼睛自落在那禮服之上便挪不開,身體微微顫抖著,腳下無意識地向前走著。
“這是??”她喃喃著。
柳婕妤卻站在一邊,環顧著四周,沒有說話。
冬日豔陽透過大窗照進這間不算太大的房中,給所有的一切都添上了奪目的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