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憶12(2 / 3)

兩個月後

這年的冬天來的格外早,入了十一月後,日子一天比一天冷起來,闔宮上下便早傳了火盆,各宮主位若沒有什麼要事,除了早晚例行向太後請安,便都貓在自己宮中,不去受那寒涼之氣。

這日一早起來,天色晦暗,陰沉沉似壓下來,風也是一陣緊似一陣。吳貴人連著幾日都不得安眠,晨起時總是精神不濟。皇帝許久未召她侍寢,不過其他主位皆如此,她倒沒怎麼特別在意。皇帝近來寵愛一名新近的寶林,是從前的禦前侍女,眾人都道她是在皇帝受傷期間使了心記才得了寵,頗為不屑,但言語間的醋意也十分明顯。畢竟一月內從更衣晉常在,又晉寶林,連升了三級任誰能不豔羨。

一路上寒風透過狐裘鑽進來,吳貴人不由打了個寒戰,催促輦夫快一點。行至慈寧宮前,正巧遇到同來向太後請安的孫寶林,看她同樣乘了一架步輦,吳貴人心中便很不是滋味。按宮規正六品以上的妃子才可乘輦,寶林不過是七品,這定是皇帝給的特權。

吳貴人沒有問,隻是向著盈盈而拜的孫寶林招呼了一聲,兩人便一同走進了太後的寢宮。

其他妃嬪差不多都在,見她倆進來,孟昭儀抬了抬眼,突然笑著對旁邊的馮淑儀道:“得寵之人就是不同,哪像我們,早早就過來。”

馮淑儀一向脾氣溫和,此時沒有也隻淡淡一笑:“妹妹說笑了,前天夜裏皇上不是在你那嘛。”

柳婕妤看了她們兩人一眼:“太後娘娘快到了,記著點時辰。”說罷拿了一盞熱茶飲著,望著窗外晦色的天空。

果然太後到了,眾妃請了安,她沒有多留,隻看看天道:“今年冬日來得早,看樣子今天會有雪,你們早回吧。”言罷掃了眾妃一眼,在吳貴人身上多停了那麼幾下,吳貴人心中一跳,卻沒有聽見太後有什麼吩咐,便與眾妃一同告退了。

禦花園裏沒什麼人,畢竟天冷,百花凋殘,少有人往。吳貴人讓輦車先回去,自己帶了幾名侍女沿著禦花園夾道慢慢走著。一陣風過,雪珠子下起來,打在瓦簷樹梢上沙沙輕響。雪來得急又下得密,不多時,隻見遠近樓宇樹枝間皆一層薄薄的輕白。腳下的青磚地上,也露出了花白的青色,像是灑了鹽一般,隻是不勻。風刮著雪霰子打在臉上生疼。吳貴人忙護了麵,看見不遠處一處亭閣從假山上露出一角飛簷,便示意侍從皆去那邊避避。

一間玲瓏八角亭建在不高的假山上,四周皆是入雲的鬆柏,吳貴人轉了彎才發現亭中還有人。

那女子一襲香色繡冬梅欲開的時新貢緞宮裝,百花髻上簪了一對蔓草蝴蝶紋多寶釵,又點絹花幾朵,珠花寥寥,這一身服色雖簡單,卻顯得人清雅端莊

聽見有人來,那女子緩緩起身,見是吳貴人,便略一施禮道:“貴人姐姐好。”

吳貴人仔細打量了下眼前女子,孫寶林並不見得多麼美豔,但舉手投足之中卻別有一番柔和氣質,此時她眉眼微微低垂,並未向有人說的那般恃寵而驕。

“這麼冷的天,妹妹怎麼在此?”吳貴人走上前,自然是一副和氣的樣子。

“我生在南方,今年春天才進宮做了侍女,沒有見過雪,一時好奇便沒有回宮去。”孫寶林有些羞赧道。

“哦。”吳貴人不知如何接話,也與她一同看著那紛揚的雪花,一時無語。

孫寶林卻突然轉了身,眼神中有一種說不清的閃爍。

“貴人姐姐,“她張了張口,欲言又止。

“怎麼了?”吳貴人回了頭看她,被她的眼神嚇了一跳,那眼神裏分明藏著一些她知道而她不知道的事情。

“姐姐的家人許久沒有消息了吧。”孫寶林無故道。

吳貴人一怔,這才想起,的確已經把個月沒有消息了。自從上次母親進宮之後,再無任何消息。雖說女子入了宮自然與家中往來少了,但妃嬪多是大戶人家出身,每月家裏有書信口信之類也很正常。遇到得寵至極的,在皇帝賜宴中見到親眷也屬平常。而三個月一點音信全無,定是不正常的了。

“妹妹此話怎講?”吳貴人心中一跳,隱隱有不詳的預感。

孫寶林倒是不再說話了,隻是眼神有些閃躲,吳貴人見她如此心中焦急起來,拉了孫寶林袖子道:“妹妹,話你得講清楚了。”

孫寶林看了看周圍,那些侍從皆退在稍遠處。她歎了口氣道:“我雖得寵,但願與我來往的妃嬪極少。今日見了姐姐,覺得份外親切,有些事情我認為姐姐還是知道比較好。”她停了停道:“姐姐可曾聽聞東都決堤之事?”

吳貴人搖搖頭:“後宮不得幹政,我們哪裏清楚。”

孫寶林眼中閃過一絲憐憫:“姐姐,東都秋日裏決了堤,皇帝派人嚴查,結果??”她又踟躕了下,就在這當兒,遠遠聽見有人來,便止住沒有再說。

果然一個侍女打扮的半大女子跑了來,臉上紅撲撲的,見到孫寶林與吳貴人顧不得行禮便道:“兩位主子,皇上從上苑回來了,要見各宮主子呢。”

孫寶林與吳貴人一聽,便顧不得再說什麼,忙各自回宮準備去了。臨出亭子,孫寶林悄聲在吳貴人耳邊道:“姐姐仔細想想,這幾年的東都府尹,還有巡邊大臣,都是誰。”

一路上吳貴人心下忐忑難安,雖說她從不關心政事,但在家中,偶從父親口中聽到,也多半知道這幾年任東都府尹的人是父親的得意門生,而巡視大臣,因父親曾任工部,多少也有牽連。這麼一想,她緊張起來,孫寶林說皇帝嚴查,那不是??

她越想越害怕,渾身打起哆嗦來,隨行的侍女見到,心中擔心問道:“主子,是不是冷?”

“冷,是冷。”吳貴人拉緊了大紅狐裘道:“我們快回宮去。”

皇帝在生冬室裏接見了各宮妃嬪,其實沒有什麼事,隻是前日去了上苑,發現梅林已嶄出花苞,更有朵朵梅花綴在枝頭。向來宮中梅花開得比上苑早,生冬室便是專建在一傾梅樹之中,來了興致,便邀各宮妃嬪同賞。

果然一走近生冬室,便聞到陣陣幽香。生冬室周圍種植了各種珍奇梅樹,綠蕊檀芯、千重瓣、碧珠、桂月、朱鸞、朱砂、台閣、照水、龍遊、玉蝶、灑金、金錢綠萼等,皆綴了嬌美的花蕾在枝頭,點上白雪更見幽雅。

因是皇帝召見,更是難得的闔宮,又許久未見雨露,各嬪妃自然著意妝扮,存著比試的心思。或粉或白或紅的衫子,綾羅、縐紗、織錦、貢緞、柔棉;妝花、蟒花、印花、鏤花、蘇繡、湘繡、蜀繡;釵、環、鈿、簪、珠花、步搖;金、銀、翡翠、珍珠、瑪瑙、鬆石、琺琅、各色玉石、各色寶石??還有各脂粉氣息縈繞,蓋過了那窗外綻放的秀梅。

生冬室雖名為“室”,其實殿閣極大,妃嬪們按品階站好等待,也都好奇地打量著這間新造成的殿閣。與妃嬪們住的東西六宮殿閣不同,這裏是用作舉辦一些慶典、集會之地,陳設簡單大氣,透出皇家風範。

“咦,吳貴人怎麼穿的如此素淨?”一個美人問著剛進來的吳貴人。

“張美人這身寶藍裙子像是新做的啊。”吳貴人有些心不在焉,她回去寢殿根本沒有心思打扮,也因時間短,便隨意選了一套秋香色秀白菊的棉袍,戴了累絲金鳳的步搖。隻覺得那秋香色雅致,倒忘了應季。自然,嬪妃來前不知是賞梅,但卻多數穿了梅花圖案的宮裝。她一身秋日菊花,自然份外紮眼。

“是幾日前皇上用皇上賞給各妃嬪的衣料做的,不過趕得及,這針腳粗糙了些。”張美人笑笑。

吳貴人又一愣,前幾日皇帝賞了衣料,她怎麼不知道。不過來不及多想,比起早些時候孫寶林的那番話,區區衣料她又怎麼會擱在心上,便沒有言語。正巧小太監來報,皇帝快到了。

沈羲遙進來時,妃嬪們皆屏息行禮,沈羲遙擺擺手對身邊張德海笑道:“今年梅花開得巧,這生冬室剛建好便開了,還有雪,真是一樁雅事。”

張德海自然笑對道:“老天爺也順著皇上的意呢。老奴聞那金錢綠萼的味道真是好,去歲才植來,當時還怕長不好呢。”

沈羲遙笑起來:“那幾株玉蝶也很好,綠梅稀少,還是四弟尋來的呢。”

“裕王爺是費心了。”張德海應和著,又適時地提醒:“皇上,各宮都到了。”

沈羲遙這才淡淡掃了眾妃一眼:“生冬室建好了,適逢大雪寒梅,便召各位來觀賞。”張德海立即拍了手,站在窗下的一溜宮女“嘩”地打開了窗子,眾妃皆一凜,卻未感寒風撲麵,仔細一瞧才發現,原來窗上皆裝了西洋來的玻璃大窗,此時唯見茫茫白雪裏一片天地間萬枝梅花迎風綻放,西邊一片是紅梅,紅勝火,南邊一處是白梅,白似雲,西邊一塊是黃梅,黃賽金,東邊一傾是綠梅,綠如水。

“朕見這梅花初放,別有一番韻味,便邀了各位愛妃共賞。”沈羲遙在位首坐下,示意各妃嬪就坐。眾妃這下明白緣由,沈羲遙素雅詩詞,常召妃嬪賞花吟詩,今日皇帝興致極高,自然也都搜腸刮肚,想做出妙句來引得皇帝注意。

柳婕妤看看四周,她的才情頗負盛名,但不願急與表露,隻有別人先作了,才能顯得自己所作佳妙。她尋思片刻,心中已成。

此時張德海捧出一物,眾妃看去,無不稱奇。

是一梅花盆景,以瑪瑙雕佛手為盆,佛手一大一小二枚合抱,盆壁上又巧雕一蝴蝶飛落。盆上用綠絲線包纏銅絲並彎作枝條狀做成梅樹,梅花的銀鎏金花萼、花蕊焊接於銅枝頂端,又以銅絲裹以紅絲線為花心雌蕊,以白玉和白色料做梅花之五瓣,鑲粘於花萼與花蕊之間。含苞未開之蕾則在銀萼上鑲嵌白玉或芙蓉石,花葉以青玉雕成。梅花之間又點綴幾朵牙雕菊花,葉以染色象牙製成,並以金彩勾畫葉脈。

眾妃見此盆景花枝扶疏,亭亭如蓋,細而不弱,柔而蘊剛,色彩配搭明快清麗,一樹白色梅花與瑪瑙盆相得益彰,雅潔而不失嫵媚之風韻,自然知道又是珍奇閣所製。因做工複雜,用料講究,又要做出神韻,自然難成一件,便十分珍惜,經年來並眼前這件隻有三件,一為水仙,一為櫻花,再就是這盆梅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