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滿眼春風百事非
鄉間的小路曲曲折折,雖已入了秋,但路邊仍有不少野花悄悄探出頭來。淩相因要調查水患一事,故還需幾日才能再回京。淩雪薇即以找到,也沒有大礙,本想讓李顯先送她回京,但淩雪薇似乎更願與父親留在一起,淩相一向寵愛這個女兒,田野鄉間的氣候也頗宜人,左右不過幾日,便差了個仆役回去報平安,自己攜了其他人在劉嬸家附近找了個小院租住下來。
淩雪薇每日清晨醒來,身邊少了侍奉的丫頭倒也不覺不便,自己打水梳洗,之後便換上簡單的衣衫。大火中燒毀了她隨身帶的衣裙,出來時又隻著了睡袍,因此幾日裏都是穿著劉嬸從旁的有女兒的人家借來的衣物。
這一日她晨起,見鄉間薄霧繚繞,天稍陰,卻也明亮非常,空氣極清新,便動了踏青的念頭。稟了父親,淩相見天氣甚好,便也應允了,隻囑咐早點回來。
她順著鄉間小路一路前行,路邊野花開得極好,都是清雅的小菊,嬌嫩可人。淩雪薇順手折下一朵別在鬢間。轉了一個急彎,淩雪薇驚呼起來。眼前一汪碧水,四周楓樹環繞,或紅或黃的樹葉綴滿枝頭,隨風搖擺,更有落葉打著旋,仿佛踏著最輕盈最優雅的舞步,紛紛揚揚飄落下來,點在平靜如水的碧潭之上,帶起圈圈細膩柔美的漣漪。
淩雪薇一時看得呆了,腳下卻不由自主地走到那水邊,彎腰拾起一片,在手中翻轉著,那葉上有細細的脈絡,青蔥般的手指一道道劃過,隨意地坐在水邊,看著滿山秋色,隨口吟道:“紅葉寒山十月旦,霜葉一時新。似燒非因火,如花不待春。連行排絳帳,亂落剪紅巾。解駐籃輿看,風前獨一人。”
她胸中大惻,兩行清淚順著絕色容顏緩緩淌下,終還是忍不住伏在岸邊一石上哭泣起來。
高潔的天上一行雁展翅飛過,有空靈的聲音遠遠傳來,伴了風過林梢的沙沙聲,淩雪薇抬起頭,四周寂靜隻她一人,摘下鬢間的野菊緩緩放入水中,看著小小一片金黃順水飄蕩到了遠處,她起身拍拍裙子,就著湖水打算整理容顏,這水中一望倒叫她嚇了一跳。
淩雪薇看著水中另一個人的倒影,不由吃了一驚,不過也立即平靜下來,微笑著轉身:“李大哥,怎麼是你?”
李顯不好意思地笑笑:“淩老爺說時候不早了,讓我出來找小姐你。”
淩雪薇點點頭,這才發現已是日上三竿,不覺間她也出來兩個時辰了。便歉意地笑笑,如同滿山明麗的風景:“是我一時看得這美景癡了,忘記了時辰。有勞李大哥了。”說著又斂衽為禮:“當日的救命之恩,雪薇還沒有答謝。在此先謝過了。”
李顯慌忙伸手欲扶,但手伸到一半又縮了回來,在身上擦了擦,又“嘿嘿”笑著:“這是我應該做的,小姐客氣了。”
淩雪薇抬起頭看著這個淳樸的農家漢子:“這裏叫什麼名字,沒有想到這玉秋鎮上竟有如此美景。”說著也踏上了歸途。
李顯跟在她身後慢慢道:“這裏很少人來,其實知道的人不多。我們這裏多是農戶,沒讀過書,不懂得欣賞,隻知道一到秋天就很好看,卻沒人起什麼名字。不像你們京裏的大戶人家。”
淩雪薇訕訕地笑笑:“京城東的小石山一到秋日紅楓似火,日日都有達官顯貴的家眷前去遊玩。不過,卻也失了這般天然純粹。”
李顯有些不懂,但還是點了點頭。
就這樣一路慢慢走著,淩雪薇的淺碧羅裙掃過小道邊略有枯黃的草葉,那裙上她自己用五彩絲線繡出幾對蝴蝶,振翅欲飛,栩栩如生。李顯看著那幾對蝴蝶,他雖不懂,但也覺得巧奪天工,如同真的一般。
看著蝴蝶,李顯倒似想起來什麼似的,從衣袋中拿出一樣東西,喚住淩雪薇:“小姐,這件東西,還請您還給那位公子。”
淩雪薇一怔,轉過身來,一臉不解:“什麼?”眼前已是李顯遞來的東西。
那物件用一塊紅布包裹,此時已經打開,顯出優良精致的做工與質地。淩雪薇仔細看著,那東西她沒有見過,不過卻知道是價值連城的寶物。
一塊上等美玉,雕刻了雲海中一隻鼓睛獅鼻大口的獨角獸,精致非常,價值不菲。正是當日沈羲遙給李顯的答謝之物。
淩雪薇出來的久了,路也走了很遠。此時兩人站在山間一處開闊之地,四周地上便是山野裏常見的黃色的野菊花,有微苦的香氣繚繞周圍。
淩雪薇目光盯在那塊玉飾之上,半晌都沒有移開視線。
“這??”她抬了頭看著李顯,一臉迷茫。
李顯心中認定那位公子一定也是淩家小姐心上的那位,他隻要一點,淩雪薇一定明白的。更何況是在淩府遇見,以他看來,那淩府閣院森森,護衛重重,絕非尋常家庭。能進得去的,一定也是與淩家相熟之人。
“就是那位公子,小姐一定知道。”李顯笑得曖昧:“在您家府上,他給我這個答謝我救了您,但我怎麼能收呢?本想還給他,但那時管家來尋我,說淩老爺有要事相詢,我便走了。現在隻好請小姐您幫我還給那位公子。救人是應該的,我怎麼能拿這麼貴重的答謝之物呢。”他說著,手一勁向前伸,硬是把那隻玉獸放在了淩雪薇的手中。
淩雪薇看著手中的物件,這絕非常人能擁有。即使是相府的掌上明珠,這樣精雕細刻的玉飾她也很少見到。仔細翻轉著想找到一些蛛絲馬跡,卻一無所獲。甚至連製作的商號都沒有刻在角落。
淩雪薇歎了口氣,她也明白了李顯是誤會了。隻是,那位神秘的公子,到底是誰呢?
“那位公子??”淩雪薇遲疑了一下道:“可還說什麼了?”
“他就是答謝我救了您,之後問了您現在所處之地,然後囑咐我保密,便離開了。”李顯答道。其實回想起那天傍晚,他也有很多疑惑。如果是與淩家小姐相互傾慕,又與淩家熟悉之人,怎麼會沒有同來?又為何要隱瞞淩家老爺呢?李顯抓抓腦袋,突然靈光一現,給了自己一個答案。
一定是這樣的。一定是淩家老爺不同意兩人之事,所以那位公子才偷偷地打探吧。隻是,那樣的人中翹楚,人人見之悅之,怎麼會有人不喜歡呢?不過那些大府之事,他一介草民,是不會清楚的。
淩雪薇訥訥地點了點頭:“他問了你我在的地方??”突然如同晴空驚雷一般,一切似乎都清晰而明了起來。那個在客棧救她的男子,應該就是李顯口中的那位公子了吧。
“那位公子??”淩雪薇略帶羞澀地問道:“是什麼模樣?”
李顯一怔,看著淩雪薇小女兒般的情態,爽朗地笑道:“我是個粗人,但說書先生講的天人,應該也就是他那樣了。”
“天人臨世??”淩雪薇緩緩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金如錫,如圭如璧,巍峨俊朗,氣度雄渾。”說著,一個溫柔淺眷的笑容慢慢綻放在絕色容顏之上。
是他吧,那個在竹林裏與自己對詩的男子,那個留下她視若珍寶的紫玉佩的男子,那個在火海中拉緊自己手的男子,那個在雨夜裏抱著自己走了許久的男子??也有晶瑩的淚劃過,可是自己,竟連他姓甚名誰、模樣幾何都不知曉,可悲,亦可歎啊。
遠遠已能看見那幢他們暫住的農舍,有炊煙繚繞在林間,淩雪薇抓緊了手上的玉飾,給了李顯一個如和風麗日般燦爛的笑容。
淩相扮做商人,稱自己也有貨物也水上,不放心打探著水患,幾日下來倒有了些眉目。不過若真牽扯起來,恐茲事體大,得牽連朝中不少人。他倒是不怕,隻是似乎有上頭的官員察覺到有人在暗中調查此事,形勢漸漸緊張起來。他不敢輕舉妄動,又還沒有收集到完全的證據,便一直在玉秋鎮停留著。
沈羲遙在朝堂上也接到了幾封報水患的奏折,都暗扣著不發,倒也平靜。隻是他心裏也隱隱有種預感,這個案子會牽扯很多人。心中也有些揣揣。
而眼下於他最要緊的,倒不是水患,畢竟淩相在調查,他放心許多。他親自調查那夜加害淩雪薇一行人的真凶。其實沈羲遙心中明了,從懸崖那晚那為首之人與其他人的對話中他已知道,這買凶殺人的,就是宮中吳貴人的父親。
但真的論罪,卻得找到確鑿的證據。那一行人皆在火中斃命,人證便是失了。另外那吳貴人是否參與,又知道多少,他得好好去探究。
下了朝,沈羲遙因傷勢回養心殿,坐在肩輿之上順著長長的宮道走著,心裏還想著朝事。前方傳來環佩之聲,有柔婉動人的聲音道:“臣妾給皇上請安。”
沈羲遙從恍惚中抬頭,隻見豔陽下一個婷婷嫋嫋的身影,恭敬地行著大禮。沈羲遙怔了下,旋即笑了:“婕妤如何在此?”
柳婕妤抬起頭,精心修飾的麵龐皎如明月,一襲芍藥爭芳湖水藍織錦裙衫更顯得人濯濯如春柳早鶯,鬢間垂下一支金絲八寶孔雀珍珠步搖,那珍珠一般大小,渾圓瑩潤,蕩在發間,襯得那一頭烏發如雲,又點幾色芍藥樣珠花。這一身服色,顯然是著意裝扮過的。
聽見沈羲遙問話,柳婕妤盈盈一笑:“本打算去馮姐姐那裏的,不曾想竟遇到了皇上。”
沈羲遙點點頭,心中明了她是刻意選了這個時間在此。畢竟馮淑儀的舞雪殿與柳婕妤的飛絮殿均在西六宮,不必費事走到這裏來。但他一向對柳婕妤使的這點“小聰明”不甚在意,也不追究。何況畢竟一連多日他都未踏足後宮,那些妃嬪自是想了很多主意想與他“偶遇”吧。
沈羲遙笑笑,看著柳婕妤道:“即是去淑儀那裏,就別耽擱了。”
柳婕妤一愣,沒料到皇帝會如此說。按她本來的想法,既是遇到了,皇帝該是與她一同走走閑話幾句,這樣自己也能順便求了晚上。她抬頭看沈羲遙神色,一如往昔,淡淡的,眸子裏閃著睿智光芒,卻有一道冷光一閃而過。她心一驚,屈身行禮,餘光裏見那明黃肩輿漸行漸遠,才緩緩起身。身邊的佩兒扶起她,瞧見柳婕妤臉上的迷惑與傷心,忙勸慰道:“娘娘,皇上必是有要事處理,今日即見著了,晚上定會翻娘娘牌子的。”
柳婕妤沒有說話,隻是攥緊了裙上的玉佩,向前走去。
“娘娘這是要去哪?”佩兒連忙跟上。
“去馮淑儀那裏。”柳婕妤淡淡道:“還能上哪去。”
沈羲遙回到禦書房,黑檀木透雕九龍戲珠的禦桌上還有一疊奏折,皆用蒼、青、黃、赤、黑五色或三色紵絲織成,累累於禦桌之上。他用涼濕帕敷了麵,腳上的傷勢還有些隱隱作痛。不過還是坐在禦座上,埋頭批閱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