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憶11(2 / 3)

張德海端了一盞玉露進來,身後跟著王院判。“皇上,”他輕輕喚著禦座上的那個男子:“王院判來給您換藥了。”

禦書房裏間是沈羲遙偶爾休息之所,但畢竟是聖駕歇息之所,所以陳列物件一應俱全。屏退了守在裏麵的宮女,沈羲遙在張德海的攙扶下坐在一張小紫葉檀雕蛟龍出海臥榻上,除下龍靴,便由著王院判為他清洗換藥。秋日澄明的陽光透過銀色窗紗透進來,就帶了細密的晴絲投在沈羲遙身上,還未換下的明黃龍袍發出耀眼的金色光芒。

沈羲遙一直望著旁一架金柚木古玩架,那架上多珍奇,而他的目光卻隻落在了那架中一樹櫻花之上,露出淺淺放鬆的笑意。張德海順著他的目光悄悄看去,心中明了皇帝的笑是為了哪般,而那樣誠摯的笑容,也消除了他心中對淩家小姐現況的不安的想法。倒也是舒了一口氣。

沈羲遙想起什麼,對躬身站在一旁的張德海道:“今日母後可來了?”

張德海笑著點了點頭:“太後娘娘早晨來過一趟,那時皇上正與幾位大臣議事,便回去慈寧宮了。”

“母後可問起什麼了?”沈羲遙目光還是沒有離開那樹櫻花。

“太後娘娘問了問皇上這幾日的飲食起居,沒有別的什麼了。”張德海恭敬地回答:“不過老奴那時可是出了一身汗呢。”

沈羲遙笑起來,不過眉卻皺了:“看來瞞不了多久,已經多日沒去給母後請安了。”

張德海舉手拭額:“老奴想想辦法,皇上現在若去,一定會被太後發現的。”

沈羲遙點點頭,眼中精光一閃,卻沒有再說話,隻是兀自笑了,帶了釋然。

深夜的禦花園,樹影婆娑,花枝橫斜,投在地上斑駁錯亂的黑影,因無燈,倒也有些滲人。

一隊侍衛巡夜走過,其中一人似察覺到什麼,猛地回頭,神色緊張,手中長戟“嘩”地指向不遠一處開闊的樹林之中:“什麼人?”其他人也迅速掉轉身子,聚成一排。半晌卻沒有動靜,他們側耳聽著,一絲聲響也沒有。

“老弟,看錯了吧。別嚇人啊,這地方。”一人聳聳肩拍拍那名侍衛的肩道。

“明明看見什麼一閃而過的。”那人也摸摸腦袋:“怪了,難道是眼花了?”

幾人正要離開,林中又傳來一陣低低的呻吟之聲,微弱難辨,但在靜夜裏也是清晰。

幾人頓覺毛骨悚然,但畢竟是宮中侍衛,膽識身手都非一般,幾人慢慢靠上前去,握緊了手中的長戟。

果然有人,還有一匹馬。

林中樹下坐著一名男子,月色清朗,透過密密的枝葉間隙投在他身上。旁邊一匹倒在地上的半大馬匹,此時卻無動靜。

“何人?”銀光一閃,一名侍衛已上前去。深夜在禁宮中行走,衣著打扮也不似侍衛太監,又是禦花園這樣僻靜難尋之地,保不準是刺客。

那人懶懶地抬頭,麵若冠玉,眉間一股凜然貴氣,卻也帶了三分痛楚。

“朕不慎從馬上摔下,傷到了腳,爾等快去喚人。”聲音渾然難犯,正是大羲皇帝沈羲遙。

“皇??皇上??”為首的侍衛顯然也是憑借了月色認出了眼前人,一身玄色衣袍,朱色團龍紋飾,普天之下,誰敢用龍紋?

早有其他侍衛飛奔去喚人,不多時,便有成群的明黃宮燈匆匆而來,為首便是張德海。

那馬兒還是半大的馬駒,蹄上夾一隻捕獸用的鐵夾,泂泂地淌著血。已是不動了。皇帝隻是坐在樹下,沒有讓侍衛扶起,但僅憑稀疏的月色,也能發現皇帝右腳上的龍靴已除下,腳踝腫的老高,而皇帝的神色,雖看似如常,但汗卻一直順著額緩緩流下。

這可是金秋十月了。

“皇上主子??”張德海一見沈羲遙便跪倒在地,老淚縱橫:“您這是要老奴的命啊??”

沈羲遙痛得直流汗,但麵色如常,隻是不經意地擺擺手:“不礙事,送朕回寢殿。”

早有人抬了肩輿來,更有侍衛執著炬火,連綿在禦花園石道兩側,那火光如兩條蜿蜒的巨龍,延伸至遠方。

張德海見沈羲遙隻穿了日間青色的翻領窄袖錦袍,此時夜風下難免著涼,更見得皇帝額間淌下的汗珠,想必是疼痛極了,待攙扶起沈羲遙時,更是發現後背早已濕了一片,不由冷汗涔涔,忙將帶來的一件平金章紋墨色絨披風,仔細地罩在沈羲遙身上。

沈羲遙上了肩輿,已是疲憊至極,他為不使太後疑心,又得給那腳上找個合理的緣由,隻得瞞了眾人出此苦肉計,夜半策馬至禦花園,做出了摔傷的假象。隻是夜風寒涼,他在樹下坐了許久,腳上的藥膏繃帶皆除了去,疼痛一陣陣襲來,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被風一吹,早貼在身上,冷意森森了。忽地身上一暖,正是那件絨麵的大披風,沈羲遙給了張德海一個勉力的笑容,便閉了眼靠在肩輿明黃的軟墊之上,困意登時包裹了他。

禦花園裏曲曲折折,有碎石小徑,也有平滑如鏡的白玉敞道。皇帝禦用的肩輿極舒適,那抬輿四人更是走得平穩,不多時,便到了養心殿內。

王回春已守在殿外,帶了製好的藥膏,隻見遠遠燈火如炬蜿蜒前來,更有侍衛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傳來,便整理了下藥箱,準備恭迎聖駕。

此時,養心殿院門走進兩行人。為首一人一襲銀灰色鸞鳳繡金錦絲袍,外披絳色狐狸裘,周身隻有素淨的玉飾相配,手上不住地轉著一串黃玉佛珠。經了歲月的慈祥麵上此時滿是焦慮與擔憂。她身邊一個年輕女子,一身霞緋底色金雀絡雲縐紗裙,外罩一件銀白麵翠紋織錦的羽緞鬥篷,烏雲高挽,飾以縲紅珊瑚流蘇紫晶步搖,提了一盞如意團花圖案的宮燈,仔細地為前一人照著腳下的路。她們身後,是大批的侍女太監,皆提了七寶琉璃的精巧宮燈,屏氣凝神。

前一人腳步匆忙,身後的女子更是亦步亦趨。行至殿前,看到拜在地上的王回春,張口問道:“王院判,皇帝的傷如何?”

“微臣參見太後,參見馮淑儀。”王院判行了禮,垂首站在一旁答道:“臣正是在此等待皇上聖駕。張總管已去了,看時辰該回來了。”

太後點點頭,歎息了一聲,對身後的女子說道:“按祖製妃以下的女子是不能進入養心殿的。你且在門外等候吧。”

馮淑儀一躬身:“臣妾明白,臣妾在此恭候聖駕。”

太後點點頭,看向遠遠而來的燈火:“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轉身進了養心殿。

沈羲遙到了養心殿時,已在肩輿上熟睡過去,因此並沒有注意到殿前的馮淑儀和之後趕來的孟昭儀、柳婕妤和吳貴人等人。因她們都還未晉妃位,便隻能都侯在殿外。見沈羲遙禦駕歸來,也不能出聲,隻能看著沈羲遙的肩輿直接抬進了養心殿,那門就“砰”地一聲關上了。

沈羲遙慢慢醒來,第一眼就看見太後滿麵的憂慮,蒼白一笑:“母後。”

太後急忙上前,看著心愛的兒子高高腫起的腳踝,滿心的痛楚。“這是怎麼回事?”她轉了身,一向和藹的麵上此時隻是憤怒:“這養心殿的奴才們都幹什麼去了?”

一殿的人皆倉皇跪在地上,諾諾不敢出聲。

“不怪他們,是朕自己出去的。”沈羲遙擺擺手:“都退下吧。”

便隻留了幾個給王院判打下手的侍女並張德海。張德海依舊跪在地上,心中卻已是如明鏡一般。

皇帝定是怕太後看出傷的端倪,畢竟不能連日不去太後處請安。隻得想出了這樣的辦法,自己受了委屈。而他們這一幹人,想必太後是要責罰,但以皇帝的籌謀,肯定不會重罰的。若是皇帝沒有如此,太後難免知道傷的緣由,那時,他的小命估計難保了。即使此次受了重罰,也比丟了性命強啊。

“張德海,朕口渴難耐。”沈羲遙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張德海,淡淡道:“你去備些粥來。”

張德海領命下去了,臨行時看到太後慍怒的麵色和沈羲遙狡黠的一笑,心中一鬆,又一酸。

待他端了珊瑚紅地五彩花卉碗裏盛的慧仁米粥,又備了盛在鬥彩卷草花卉紋小碟裏的金糕卷、菊花佛手酥、金菇掐菜、溜雞脯四品輔食進來,沈羲遙已換完了藥與太後閑坐在軟榻之上,打著精神說著話。

“母後陪兒子用一點吧。”沈羲遙示意張德海將吃食擱在圓幾之上,微笑著對太後道。

太後一笑:“好吧,陪你用些。如此不小心,可把我急壞了。”

“是兒子不對,今夜月色如水,不知怎地就想起早年與四弟在行苑裏賽馬,也是晚上,朕還贏了羲赫。”他笑起來, 裏都是溫和:“雖然羲赫遠在西南,但還是想再策馬重溫一回。”

“你呀,也不讓人陪著,摔得這麼重??”太後唏噓著,拿帕子拭拭眼角,責怪道。

沈羲遙用牙箸撥了一碗粥遞到太後麵前:“有人跟著,全不是那意境了。”他淡淡笑著,如同窗外的月光:“所以朕才偷偷出去的。”

張德海聽到此,便知這養心殿一幹侍從不會被重罰了。

“母後這麼晚還沒休息麼?”沈羲遙喝著粥問道。

“正要睡,聽到有人來報便匆匆過來了,路上還遇到了淑嫻。”說到此太後才想起來馮淑儀還守在外麵,想起沈羲遙進來時已經睡去,便道:“這會兒定還在外麵等著呢。”

沈羲遙沒有吱聲,張德海上前笑道:“不光是淑儀娘娘,孟昭儀、柳婕妤、吳貴人她們都在外麵守著呢。”

聽到“吳貴人”三字時,沈羲遙眼中精光一閃,瞬間恢複常態:“夜露深重,朕無大礙,讓她們都回去歇著吧。”末了又道:“前幾日暹羅進貢了一些倭緞朕瞧著不錯,都賞給她們。”

張德海領命退下,沈羲遙繼續與太後閑話用膳,倒也是一派和樂。

淩相在玉秋鎮暗中查案,又派了心腹悄悄去了東都,一連幾日,案子也查得差不多了。

這日傍晚,他與淩雪薇坐在小院一棵大槐樹下,落葉紛紛,繚繞在他們周圍。淩雪薇向粗瓷白茶壺裏添著剛剛燒開的水,衝起壺內一片碧柔,有淡淡的茶香氳蘊,淩雪薇沒有在意淩相的沉默,而是輕輕地提起茶壺,緩緩將茶湯斟在一隻白瓷蘭花紋的茶碗裏。

“爹,請用茶。”淩雪薇遞到淩相麵前:“山野中沒有什麼好茶,好在這龍井還算新鮮。”

淩相接過淺淺啜了一口:“水很好,應是晨露吧。”仔細品了品又道:“該是山間無人幽穀裏花上的露水才對。”言罷一絲欣慰的笑浮在麵上:“這露水采集起來,可是很不易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