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為依消得人憔悴
淩相一回府便著李顯詢問,哪裏上船,哪裏遇險,水勢較往年如何。此時天色已晚,府裏上上下下都在準備次日出發要備的物件藥材,前門又傳了話,宮中的張德海總管帶了禦醫藥材來了。淩相問了一半,聽聞此,便先請李顯回去客房休息,第二日正午起程,途中還可細問。
李顯這日待在淩府,除了見了淩鴻漸,便一直在客房休息,不曾與旁人接觸,但也看出這淩府富貴非常,一花一木均是上品,雕欄玉砌古樸雅致,材質非凡。他順著回廊走回自己所居小院,一踏進門,便見院中站立一個端莊沉默的年輕男子,正紫色凹斜紋的尋常袍子,卻襯出雍容氣度。他在府中待的不久,見到的卻是淩相與淩鴻漸兩位經世之才,已是驚訝非常,此時見了這個男子,雖還有一段距離,甚至這男子是背對他而立,但不知為何,心中升起畏懼。
那男子似乎聽見了腳步聲,緩緩轉身,如神祗般的眼眉間,輕染了仆仆風塵。未及洗淨的疲憊,成了他眉宇間銜著的一絲溫默。李顯完全看呆,世間竟有如此男兒,曾經聽說書人口中的天神,也不過如此吧。這男子看著李顯長大嘴巴的模樣,微微一笑快步走來,聲音雖溫和,卻蓋不住天生的威儀:“你是東都來的李顯?”
李顯看著那笑容,溫和而親切,隻是有萬分的焦慮在其中,他似乎也被那份心境感染,連連點頭,甚至不好奇眼前人如何知曉自己是誰。
“可是你搭救了淩小姐?”那男子走到離李顯幾步之遙的地方站定下來,目光炯炯地看著他,那目光中有種居高臨下之感,讓人不由心中升起恭敬。
“您是說那位遇難的小姐?也不算搭救,當時她在我當差的那條船上,也不知怎的東都水域今年發了澇,雨水又厲害,水勢太大船差點沒了,那小姐似是撞在了艙內的木幾上,由於船靠岸得晚,稍有耽擱,一直都沒有醒,她身邊的佩兒姑娘實在著急,請我到京城淩老爺家裏稍信,想請家人過去。”李顯低頭一口氣說完,才抬頭望著眼前的男子,隻見那男子眉頭皺起如層巒的山峰,眉間滿是憂心之色。這神色李顯瞧得出來,完全是愛憐。原來眼前男子,也是像平常人家的兒郎一樣,那位淩小姐,該是他心上之人吧。不過,卻是那般相配。李顯這樣想著,說書人說的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應該是這樣的吧。不由又好奇地看了幾眼眼前人。
沈羲遙聽李顯講那船上的險情,雖簡單連細節,怎麼摔到,如今大體情況如何都沒有說道,但還是覺得驚心動魄。倒不是李顯講的好,而是他的腦海中浮現著一番番自認為的情景,再加上本身就極在意此事,少有的都想著最壞的情形,驀然間出了一身冷汗。此時李顯講完了,沈羲遙發現眼前的漢子在偷偷瞧著自己,滿眼的崇敬。這樣的眼神他看得太多,卻又心中生了疑惑。這李顯看起來的確樸實,但難保來曆,便理了心緒環顧著小院:“今日到的淩府?”
李顯聽著男子問話,一愣方才順著男子的目光看著自己居住的小院,點點頭:“其實昨個兒就進京了,也到過這,可沒想到淩府這麼大,當時以為是聽錯了。可是四處打聽都隻是這一戶,才鬥膽過來。正巧遇上了大公子。”他說著看著眼前人,仍是恭敬地垂手立著。
“覺得淩府如何?”沈羲遙收回目光,這小院應隻是淩府中最普通的一個院落之一,毫無半點奢華之氣,挨著外牆,倒也方便了他私下打聽清楚後悄悄翻牆而入,還不易被人發現,不然,皇帝做了梁上君子的行徑,傳出去,可是遺笑千古的。不過若是對李顯而言,這樣的安排也算周到,若是讓這李顯住在其他客房,恐是會讓這個鄉土長大的漢子震驚而不知所措。即便如此,沈羲遙也能看出,眼前的小院已經讓李顯吃驚不已了。
“淩府??好大。”李顯踟躕了半天才說出“好大”兩個字,之後便“嘿嘿”笑了,黑黝黝的麵龐露出潔白的牙齒。
沈羲遙點點頭,想起什麼似的:“敢問,現在淩小姐安置在何處?”他的目光如同黑夜裏熾熾的火炬,又如暗夜中一顆寒星,帶了稍許緊張,稍許急迫,看得人心裏驚懼起來。
李顯也不知為何眼前人突然從溫和的公子變成如此,其實隻是目光變了,人也仿佛改變一般。他被那目光嚇到,連忙說道:“淩小姐現安置在東都邊的玉秋鎮上,那鎮子不大,鎮上有家福來客棧,就住在那裏。”
那男子聽完點點頭,目光越過他看向後方,淡淡一笑,如春風化雨般和煦:“多謝,不過還請隱瞞了今日之事,不要對任何人說起見過我。”他的笑容有讓人不可抗拒的魔力,李顯點著頭,眼前男子繼續到:“多謝你救了淩小姐,我預備了答謝之物在房中床下,你且收好。不多,卻是我一番心意。”說著手伸了過來,李顯接過低頭一看,是一塊上等美玉,雕刻了雲海中一隻鼓睛獅鼻大口的獨角獸,精致非常,價值也定然不菲。
李顯正要推辭,忽聞身後傳來腳步之聲,還有淩府管家劉瑾的聲音一道傳來:“李大兄弟,老爺請你到前堂一起用晚飯。”李顯轉身應著,再一回頭,卻見暮色四合的院落中,再不見那男子的身影。而手中溫玉還帶了一絲微涼,沉甸滑膩,提醒著他之前所見並非夢幻。
牆外一陣馬嘶聲,接著有漸行漸遠的急速的馬蹄之聲,帶了壓抑不住的急迫,在寂靜中分外明晰。
話說這邊張德海遵照沈羲遙的旨意帶著太醫院院判王回春到淩府,他此次是帶了皇命而來,不比尋常,又是雪中送炭,淩府上下自是一番招待。此刻他與王太醫被迎進淩府正堂延德堂主廳內,剛一落座,淩鴻漸就邁了匆忙的腳步進來。甫一進門,看見王太醫倒是怔愣了一下。這王太醫是醫中翹楚,在宮內專做太後皇帝的詢脈問藥,再得寵的妃子也勞不動其駕。此次卻被沈羲遙欽點了跟隨淩相前去東都,淩鴻漸想到些深層意思,心裏不由打了個突。
“給淩大人問安。”張德海正欲起身,淩鴻漸忙笑著擺手:“張總管無須多禮,快請坐。家父即刻便到。”
話音還未落下,就見淩相走了進來,一身彈墨淩霄江水色團福袍子襯得其麵色暗沉,眉峰始終攥成一團,滿麵憂心。
張德海行了禮便直奔主題。“皇上今日聽聞淩相家中變故,也是憂心如焚。特命了奴才帶了王太醫,讓他跟隨淩相去診治小姐。”又一揮手,進來四個青衣太監,衣服上皆有如意雲紋,都是禦前。“這些藥材是皇上賜給小姐醫治之用,隻望小姐早日康複,淩相也可除了煩惱。”說著一一指給他們,借是難得的上品。猶一隻老參,品相極好,根須完整,百年難遇。
淩相與淩鴻漸帶了一室仆役麵北叩謝皇恩,又一番感激話語讓張德海轉達。往常至此,張德海便會告辭回宮,可這次卻無視淩相正急著去打點行裝,反而穩穩坐著品著手中一盞茉莉。
王太醫借需挑選藥材被劉瑾帶去淩府存藥之處,淩相心中惦念次日出發事宜,往日裏都是交給劉瑾打點,這次他卻非一一過問方才放心,之前尚未準備完全,此時向淩鴻漸使眼色,一旁坐著的張德海說話了。
“淩相,”他遲疑了片刻,看看室中站立的仆從,欲言又止。
淩鴻漸見狀一揮手,命那些人都退下後,張德海才從袖中拿出一卷明黃織錦。淩相和淩鴻漸隻看了一眼,便跪下了。
張德海並沒有宣讀,隻是扶起淩相。“淩相,皇上請您自己看。”說著又坐下。
淩相疑惑地接過緩緩展開,眉頭卻漸漸舒展,唇上也有絲毫的笑意。
“臣定不負皇上所托。”
張德海笑起來,:“有王太醫在,淩相便可放心小姐傷勢。”說罷看看時辰,已經耽擱的久了些,忽聞外麵遠遠一聲隱約的呼哨,張德海眉間一鬆,笑容漸濃:“如此,便不叨擾淩相,您也好準備。老奴這就告辭。”
送張德海出了府,淩相站在門前直到那乘小轎行得遠得看不見,才低聲對劉瑾說:“你去準備,對外稱我得了急症,我走這幾日閉門謝客。萬萬不能走漏了我不在府的風聲。必要處,大公子會幫你拒絕。”說著又看著淩鴻漸:“與為父到花園走走罷。”
淩鴻漸看淩相神色如常,但一對星眸卻透出心底翻湧,心知必是有事交待,便跟上前去。
此時暮色四合的天空半是如灑墨的淡淡黑意,半是幻彩流金的晚霞。淩府花園內已不複盛夏時節滿目繁花旖旎,卻也有紛繁的各色秋菊種植其中,雖未開全,但也是爭奇鬥豔,配了經了風蒼露潤的枝葉,別有一番繁華的韻味。
“按李顯的描述,那東都必是出了水患。我此去,皇上要暗中查實。你這邊一定不要上奏本,哪怕其他人奏報也不要附和。”
淩鴻漸淡淡笑著,看著眼前一株“醉牡丹”:“父親是怕打草驚蛇?”
淩相沒有回答,目光落在天際間一朵雲上。
“東都府尹趙誠澤和柳尚書的世交,自柳貴人進宮,柳尚書勢頭大漲,隨著柳貴人晉到婕妤,朝中依附之流日增,與馮懷仁大人成了水火之勢。但目標卻是直指父親之位。朝中都說,柳尚書就等柳婕妤成為皇後,自己做了國丈再與父親抗衡。”淩鴻漸順著淩相目光看去,慢慢地說。
淩相“哼”了一聲,一付不以為然,唇邊一抹譏諷的笑容。聲音隔了清風傳過來:“尚構不成鼎立之勢。也不會。”說得極有自信:“至於皇後一位??”他沉吟了半晌:“也不是皇上說是誰就是誰的。更何況,皇上也不一定有要柳氏成為皇後之意。”言罷笑了,淡淡問道:“今日在宮裏,你可察覺到皇上異樣?”
淩鴻漸一愣,脫口道:“原來父親也發現了。”
淩相冷冷哼了一聲:“皇帝還是年輕,不懂得好好把持,今日那般明顯,相信他自己也察覺到了。”又有些氣惱道:“有時間了你去查查,他們是如何認識的。”
東都離京城並不算遙遠,若是快馬加鞭,按路途算,一日不歇應可到達。但需經過京城外的北邙山,這北邙山山勢險峻,懸崖峭壁比比皆是,便不可能有快馬加鞭之說。加之夜色下難以辯明方向,多是白日裏行走,夜晚宿在山上簡樸的客棧之中,如此,通常得花去兩三日工夫。
??? 當夜幕輕柔地籠住大地,九城巍峨的城門遠遠出現在眼前。此時早已是閉城的時間,城頭上還有些守衛在來回巡視。沈羲遙馭著一匹良駒,看著緊閉的城門,心急如焚。此時什麼都不能擋住他的去路。他翻身下馬,急促地敲打著城門。
??? 有一隊守衛走來,厲聲道:“什麼人?”
? ??沈羲遙一愣,他此次出京隻有張德海一人知曉,更是不能讓任何人發現,因此無論如何不能暴漏身份。可這城門不過,次日是絕對到不了東都。他心中憂急,但出來匆忙,也沒想到會趕上閉城,毫無準備。片刻那隊人已行至沈羲遙麵前,神色嚴肅而緊張。沈羲遙一時沒想到對策,也隻是沉默地站立著,眉頭緊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