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憶07(1 / 3)

第六章 驚夢未及悲聚散

東都小鎮

霞兒推開驛館的門,便看見淩雪薇半靠在床邊,蓋一層棉而暖的青花被子,披了件藍底碎花的棉布褙子,靜靜看著窗外被秋風吹落的黃葉,眉間隱隱似有心事。她因傷口未愈,頭上敷著藥,卻已不用白紗布,換了民間常用的藍花抹額,加之連日陰雨,天氣轉涼許多,隨身攜帶的衣物卻多夏衣,霞兒便在市井間買回這樣一套。東都繁華,連帶著周邊小鎮也是連日的熱鬧非凡,但比起京城,卻是遜色不少。

“小姐,何郎中來了。”霞兒輕聲說著,讓開一條道,一個白眉白須的老生便走了進來,見到淩雪薇的起色尚佳,不由笑起來:“看來小姐的傷勢已轉好了。”

淩雪薇已看向這邊,溫和一笑:“多虧了何郎中搭救。”

何郎中上前又仔細把了脈,抬起頭對淩雪薇說到:“小姐身子底虛,傷雖是漸好了,但馬虎不得,近來陰雨連綿,小姐可曾感到頭疼?”

淩雪薇聞言點頭:“是有一些,來勢不凶,卻也是纏纏綿綿,讓人無法安睡。”

何郎中捋捋胡須,凝神片刻道:“小姐自身的心事還是暫放放,這養病需專,再急的事都得擱擱,如此才能迅速康複。”然後取出紙筆又道:“我再開個方子,一日兩次,文火慢煎,連續服用,應能解小姐頭痛之症。”

淩雪薇直身答謝:“有勞了。”

待霞兒送了何郎中回來,見淩雪薇已站在軒窗前,聽到她的腳步沒有回頭。霞兒收拾著桌上散著的幾張紙,忽聞淩雪薇的聲音,輕輕地:“可告知了家裏?”

霞兒點著頭走到她身邊:“小姐莫急,已是請了信差送信給京裏了。算日子,這兩日該到了。”

淩雪薇淡笑著轉身:“霞兒,多虧了有你。”

“小姐千萬不要這樣講。”霞兒忙不迭地說道:“不過那幾天,真的是嚇壞我了。誰想到看到岸了卻靠不上來,耽擱了一天才停穩了。自李大哥送我們上岸您就一直昏迷著,前幾個郎中看了直搖頭,背著醫箱就走了。好容易遇到從東都來的何郎中,這才醫治了小姐。”霞兒說著扶著心口:“不過小姐福大命大,前幾日雖凶險,不過現在好多了。再過幾日,老爺就會派人來接您了。回了相府,還能調理得更好呢。”

淩雪薇點點頭,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問到:“怎麼著人跟家裏說的呢?”

霞兒聽她這樣問,愣了愣才說道:“當時太凶險,就照實說了,希望老爺那裏能安排了醫官??”

淩雪薇沒有聽她說完,自己自語起來:“如此,家裏該亂了??”

“小姐,”霞兒說著跪在地上:“是我不好,當時慌了手腳。”

淩雪薇見她如此,忙上前扶起,帶著極安人心的笑容到:“不必如此,我也沒有怪你的意思。若不是你在身邊,也許??”她沉默了半晌說到:“也許我已經再見不到爹娘了。”說罷手上緊了緊,一帶霞紫色流蘇垂下幾縷,淩雪薇攤開手掌,正是那隻差點讓她送了命的玉佩。

“小姐。”霞兒此時也看到了,輕聲而小心地問到:“這個??”

淩雪薇微微一笑,如同秋日澄明的陽光般,內心充滿了溫情,她長長的睫毛輕覆麵上,眼仁微跳了下,靜靜說到:“那日在青龍寺,無意中撿來的。”

霞兒聽她這樣講,愣了半晌,她畢竟年青,還想不明白為何出身豪門世家的相府千金會如此在意這樣一件“撿”來的東西。可是,看到淩雪薇麵上的笑容,如同覆了一層輕紗,卻透出無盡的歡喜,便知道必定沒有那麼簡單。可是,小姐不說,自己也無從知曉,便也作罷了。

“何郎中說還要休養幾天?”、淩雪薇睜開眼睛,已經隻留了平和。

“按小姐現在恢複的情況,至少還需半月。”霞兒說著上前,在細瓷福紋碗裏斟上茶遞到淩雪薇麵前,繼續說道:“按日子算,從東都到京城,需八九日,此時最慢消息也該傳到府中了。估計老爺會派人前來,小姐不如在此等候,正好調理,也能支持著之後回京之路。”

霞兒本以為淩雪薇會拒絕,畢竟當初也是為了節省路途上的時間才選擇走水路。此時,霞兒已抱定了打算,不論淩雪薇如何堅持,她也得讓自己的小姐再休養至少五天。可是,霞兒沒有想到,淩雪薇竟然同意了。

“也罷,就在此休養休養。正好此處風景宜人,又偏離世俗。回了京,再看這樣的風土人情,就難了。”她說著飲下手中的茶,有茉莉的香味散在房中,淡雅宜人。而淩雪薇的臉上,也露出一抹笑容。

爹爹多半會親自前來,那麼朝堂之爭便能稍停片刻,如此,她應不會有進宮之險了。那個地方,她是永遠也不會,也不願進去的。那竹林後的身影再次浮現眼前,那該是如何的一個男子,留下這隻緋色玉佩於青龍寺自己所住禪房的門外,她知這是他贈與自己的,那“比翼”二字,如何能不教她心動呢。進去了,就再見不到了,也再無緣了啊。

淩府泓藍齋是淩鴻漸春風及第館的書齋。此館為沈羲遙在淩鴻漸三榜題名後親題,極是榮耀。那時沈羲遙弱冠之年,未掌皇權,與淩相也沒有什麼衝突爭執,顧念老臣,友及伴隨,便親筆提匾“春風及第”,也正說明了淩家無人可比的榮耀顯赫。之後,淩夕和居所更名“夏雨霖鈴”,淩望書居所更名“秋光昭陽”,淩雪薇居所更名“冬雪霏萋”。皆是與那“春風及第”相應合。

隻是,時值今日,淩夕和遠在邊關,應了那霖鈴的思愁。淩望書南下,倒也是昭陽的勢頭。而惟有淩雪薇待字閨中,不知前路。可那“霏萋”二字,卻似乎並不如意。

此時,淩鴻漸踱步於泓藍齋,目光所及之處,皆是高大古樸的紫檀書架,其上遍是珍籍古典。臨窗一張沉香木浮雲出海的書桌上攤開一本書簡,有行行細細的批注書寫其上。窗外暮色四合,夕陽橘色暖光投射進來,帶了窗外庭院裏早菊略有清苦的氣息,透過簡單歲寒三友的窗棱雕花,落在光潔如鏡的地麵之上。

淩鴻漸心裏思忖著這幾日來所見所聞,那金瓦紅牆內的菱歌,那棲鳳台裏皇上手中折扇上的詩句,還有張德海隱隱的話語:“奴才頗費了些功夫,才得到了這張畫像。”??他越想越感覺有些隱隱的不安,那不安越來越明顯,似失了什麼般,卻想不起來。隻是,那詩句不能說明什麼,畢竟前段日子吳大人的女兒進了宮。她與淩雪薇自幼交好,淩雪薇所作詩詞雖守得嚴密並未外傳,但吳薇卻是知道一些的。如此,據聞吳貴人還算得寵,沈羲遙喜歡才貌雙全的女子眾人皆知。淩鴻漸想,這吳貴人應該是在沈羲遙傳召時應景而吟誦出妹妹的詩作,但是,依淩鴻漸想,若是這吳薇沒有將詩句貪為己有,那才是奇怪了。畢竟,有誰會在皇帝麵前,一味得說他人的好呢。

突然,如同心湖中被投下一顆石子,不安的漣漪一圈圈泛上,驚了心,又如一道閃電“劈啪”掠過腦海,照亮了什麼,也隻是一刹那。淩鴻漸停了踱步的腳,緩緩走到窗前,庭院後是一池碧波,兩岸秋風染黃的柳葉掩映住一座精致八角亭,有輕紗如煙般蕩在半空。淩鴻漸定了定神,推開門,正看到管家劉福帶了幾個小廝捧著青花大缸朝“冬雪萋霏”方向走去,高聲喊住:“劉福,這是去?”

劉福轉身帶了笑容道:“今晨進貢的菊花到了,宮裏揀了些皇上娘娘們喜愛的,這剩下的按皇上旨意就賞給老爺和其他幾位大臣了。內需所剛送來,老爺說按三公子那邊送來的消息,小姐最遲今日也該回來了,便讓我們把這幾盆‘青山慕雪’擱到涵秋堂裏去,小姐看到一定喜歡的。”

淩鴻漸輕輕笑了笑,每每提及淩雪薇,他總會露出如此的表情。在他這個大哥心中,小妹永遠是清晨花瓣上那滴露珠一般,能給心帶來純淨。既然劉福如此說,看來,淩雪薇是真的要回來了。

“一同去吧。”淩鴻漸說著,看了看那株“青山慕雪”,此時花未開全,隻三兩朵初綻開,可那纖細潔白的菊瓣已能顯出全放時將帶來的驚豔。如同幼年的淩雪薇,才三四歲年紀時,便已展露風華絕代的氣質,也正是如此,父親才會將其雪藏吧。

淩鴻漸想到上年元月時三弟淩望書曾在紅梅盛開之際為淩雪薇畫過一幅畫像,後來雖說那畫像不及淩雪薇風姿十分之一,但也是眉目清晰,神韻非常了。此時,淩鴻漸有心照著那幅繪一卷鬥菊圖來,便生出取畫的念頭。他知道,那幅畫裱好之後便置在了“冬雪萋霏”的畫室中,當時還是他親手放進屋角那口青花餘慶雲蝠纏枝番蓮紋大缸之中的。那缸中畫軸多人物,淩雪薇愛風景甚極,對那缸畫卷便少有所碰,淩雪薇下江南那日他去送她,還看見那畫軸在原位擱置著。

淩雪薇居住的院子挨著淩府內花園“鏡湖”所建,院落並不大,卻是飛簷輕卷,雕鏤闌檻,玲瓏瑩徹。淩雪薇的畫室在西廂裏側,西廂一順四個房間,間間相連又都帶有獨立的雕花門,都是淩雪薇日常消遣之所。東廂卻是閨閣所在,獨立隔出小小一院,淩雪薇親題“飛雪”,院內遍植了雪櫻白梅,皆是由進貢的樹種中暗中挑選而扣出來的。

此時因淩雪薇不在府中,“冬雪萋菲”雖日日有人灑掃,但丫頭們卻都安置在了前院,此時院中無人。劉福取了鑰匙開了門,便招呼著幾個仆役將那些“青山慕雪”擺放在窗下回廊前。淩鴻漸半靠在原色廊柱上,四處看著淩雪薇住的院落,因是初秋時節,流水山石點綴的庭院裏四處栽種著巨大的樹木,葉子還未完全轉黃,依舊透著夏日裏淩雪薇還在時的氣息。看著看著不由就笑起來,今日妹妹就該回來了,也定是會講起在江南所聞所見,那些美景逸事由她細細講出,更有別樣意蘊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