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鴻漸見李顯手不住地絞著,麵上的神色不是不安,而是局促,知道是自己的原因。畢竟很少有人能夠不在他麵前自慚形穢,更何況是一個百姓。於是微微笑了,拍了拍李顯的肩膀:“實在失禮,我竟還沒有請教過您的尊姓大名。”
李顯被他這舉動更加弄得手足無措,慌亂中手心都出了汗:“不敢不敢。”他連連說著:“我叫李顯,是東都瀾縣人。”便不知再說什麼了。
淩鴻漸點頭道:“那我就稱您一聲李大哥了。那位小姐是我家小妹。此時家父與其他兄弟不在府中,霞兒的信上說的很清楚,我這就要去告知家父做出安排。需要您帶路過去。但是還需準備,就得請你在府上住些時候了。”說完不等李顯回答便吩咐道:“劉瑾,你去幫李大哥安排一間廂房,馬備好了嗎?”
“大公子,馬已經在院中了。”劉瑾上前來,又走到李顯麵前:“這位兄弟,請隨我來,廂房在西院。”
淩鴻漸一路上都是快馬加鞭,隻見著街邊栽種的樹木黃黃綠綠一閃而過。到了宮門外,那馬兒已喘了粗氣。門外的侍衛例來都是嚴肅的神情,見了他卻是帶了和善,有領頭的守衛出來牽住馬兒:“淩大人,此時還進宮啊?”
淩鴻漸點著頭大步邁進宮門,但還是拿出了沈羲遙禦賜的令牌。這令牌年前賜下,準他白日裏無傳召也可隨時進宮。隻是一隻極簡單的銅牌,一隻螭獸臥在上麵,螭口一顆七寶琉璃,背麵則是篆書的他的名字,還有皇帝私印的刻章。看起來很不起眼,但整個朝野也就隻有三人擁有此令牌。畢竟,不得通傳也可進宮,這是極大的信賴與榮耀了。
按照沈羲遙的習慣,此時應該是在禦書房內。畢竟早朝後他留下了幾位朝中老臣商議秋試的準備和學子的情況。淩鴻漸是從重華門進宮,這也是唯一早朝後大臣們能進宮的地方。可是離禦書房甚遠。長長的宮牆在兩旁筆直地延伸,金色琉璃瓦晃得人眼累。他疾步走著,兩邊的小太監看見他的官服忙行禮,一抬頭,人已經走出好遠了。
淩鴻漸走著,突然就想起了李顯的那番話,雨水與往年相似,但水勢卻變大了。東都附近因為水域寬闊,挨著兩江,為了防止澇情,朝廷每年都會撥晌修建和加固堤壩。今年東都那邊的奏報也沒有提到任何關於雨水的情況。這其中,也許有隱情。
正想著,隻見前麵走來一行人,皆穿著二品以上的朝服。仔細一看,原來是些老臣,淩鴻漸算算時辰,即使午會也早過了時辰。正巧當前的工部尚書陳大人看見他,走上前來。
按說淩鴻漸比起陳大人,那是差了一輩,但他是朝中年輕官員的翹楚,出身相府,陳大人素與淩相交好,又很是看重他這個世侄,因此兩人言談間少了些拘束。
“這時進宮,有急事?”陳大人擔憂地看著淩鴻漸。
“並非國事,隻是??”淩鴻漸昂頭向殿門看去,後麵陸續出來的人中並沒有父親的身影,這才對陳大人說:“小侄有要事要見家父,知道陛下留下了諸位議事,隻是不知道如今議完否。”
陳大人見他並非國事,便舒心一笑:“議完了,這不,我們都要回去準備了。淩相被皇上留下了,說是要對弈。”複摸了摸下巴上的山羊胡道:“我看今日皇上心情甚好,淩相的棋藝精湛,這一下,定是要切磋多局了。”
淩鴻漸聽陳大人這麼講,心中更加焦急起來。畢竟他不是得到傳召進宮,自然得是國事才能麵聖。開始想皇帝召集的都是老臣,念及他們的年齡,不會太久。以前也最多也就是把個時辰。可是,此時皇帝要與父親對弈,那一個時辰之內恐是完不了了。
淩鴻漸抬頭看看暮色四合的天空,此去東都還需準備,得找了醫術精湛的大夫,還要配齊藥品。另外其他的一些,誰去,何時出發,也得父親定奪。耽誤了一刻工夫,也就是耽誤了妹妹的性命啊。
想到此,淩鴻漸心下憂慮,需找了理由。正巧看見張德海從禦書房裏出來,連忙上前。“張總管,請留步。”
“哎呀,是淩大人啊。”張德海一回頭,滿臉的詫異,不過片刻堆了笑:“老相爺正與皇上下棋呢。此時正是不可開交。怎麼說相爺也是皇上的老師。這下可是有的看了。皇上一高興,留相爺晚膳,我這就去膳房裏吩咐。”
淩鴻漸點點頭,目光落在半開的禦書房朱紅九雕的大門上。
“張總管,”他帶了一付凝重的口氣道:“出了點家事,得要父親回去定奪。還得勞煩張總管帶個話了。我就在此等候。”
張德海聽他如此的口氣,心中不由一沉:“不知是??”
“是家妹,歸程途中遇了險情??”淩鴻漸的聲音很輕,但故意說出了淩雪薇的情況。好似不經意地掠過張德海的麵目,發現他的臉色逐漸蒼白起來。
“是淩小姐啊??”張德海心裏如同千金的石頭懸起來,又轟然墜地般。淩家小姐出了事,險情?不是在江南淩三公子處麼?若是真出了大險情,若是性命堪虞,以皇上現在的癡迷,會怎麼樣?他想著就不由冷汗涔涔,隨手抹了一下額頭:“我這就進去稟報。”
青玉棋盤四周雕刻著八仙過海的圖案,一個個栩栩如生巧奪天工,沈羲遙一襲寶藍色凹斜紋如意團紋的棉布袍子,眉眼舒展,正捧了一盞茶慢慢飲著,唇邊是一抹極淡而得意的笑容。
張德海走進養心殿內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場景。難得的帝相和諧的場麵。也看得出,皇帝此時心情甚好。明知自己帶來的是壞消息,張德海也隻得硬了頭皮疾步上前。如果能不讓淩大公子進殿而淩相回府,那麼就是最好的了。
“皇上,”張德海走到沈羲遙與淩相之間,悄聲道:“淩大人在殿外,稱有家事與淩相商議。”
沈羲遙頭也沒抬,完全沉浸在棋盤上的樂趣中。“傳他進來。”末了又自語似地道:“朕好不容易請了淩相指點,什麼事在這裏講。”
張德海聽他這麼一說,心裏慌起來,不由打量了一眼淩相,帶了些須求助的眼神。畢竟淩相一向公私分明,應該也不會願意家事在皇帝麵前商議吧。隻可惜淩相此時手執一枚墨玉棋子,手腕懸在半空,正在冥思之中,根本沒有感覺到甚至聽到張德海之前所言。此時他似想到了何處落棋,片刻後輕輕落下,又好似不經意地看了皇帝一眼,扶了扶下巴上飄逸的胡須,也端起茶來。這才抬頭看到了張德海,點了點頭算是招呼。而沈羲遙看著淩相棋子落下的地方,得意之色悄然褪去,他將雙眉輕輕一擰,若有所思。
此時張德海是哭笑不得。該聽見的沒聽見。不願讓知道的恐是躲不掉了。
“傳他進來吧。”沈羲遙見張德海還站在身邊,抬頭略有不悅地重複到。
張德海隻好躬身退下,請了門外的淩鴻漸進來。
淩鴻漸站在門外,得到了張德海的通傳,卻並沒有立即邁出腳步。他方才站在這養心殿外,之前的種種不知為何湧上腦海。暗自攥了攥拳,冒個險,也許一直縈繞心頭的疑惑就能解開了。既然抱定了想法,他用一種明顯慌張的腳步走進了養心殿。
“臣給皇上請安。”微微抬頭,沈羲遙手上捏了一枚芙蓉玉的棋子,朝他一笑:“什麼事,起來說吧。朕與淩相對弈得淋漓,不忍半途而廢。”
淩鴻漸點了頭,換上焦急的神色,用擔憂的口氣對淩相說:“父親,剛才有人來報,小妹在歸途中遇險??”
他的話音未落,隻聽“啪”得一聲,地上多了一片水漬。早有兩邊的宮女上前擦拭。淩鴻漸看著那水痕蔓延,順著水跡,地上一盞天青冰裂紋汝窯薄瓷茶盞碎成幾片,盞內的茶葉淡黃不綠,葉莖淡白而厚,梗極少,殘存的一點湯色柔白如玉……應是陽羨茶,產自江南。
江南??
淩鴻漸還未反應上來,就見張德海“撲通”跪在沈羲遙麵前,“奴才該死,衝撞了聖駕,請皇上恕罪。”淩鴻漸抬頭,沈羲遙臉上波瀾不驚,侍女上前擦拭著秋香色便袍上的水漬,他隻是坐著,很安靜,什麼也沒說,低了眼看看張德海淡淡道:“就罰你一月俸祿。”說著讓淩鴻漸起身,微探了身子:“可確實?”
此時淩相也反應過來,神色焦慮難安,但在君王麵前又不能失態,隻是兩眼緊望著淩鴻漸。
“來者是同船的船夫,親眼得見,也是他安排住在東都邊的玉秋鎮上。另外還有小妹貼身侍女佩兒的親筆信,我也親自問過,應該不假。”淩鴻漸又大概說了遇險的情況,抬頭看著淩相。
淩相看了看坐在一邊神情似有恍惚的沈羲遙,又看看站在一邊的淩鴻漸,終起身拜在地上:“皇上,”他緩緩說道,語氣完全不若平時那個在朝堂上呼風喚雨的淩相:“臣很看重這個女兒,想告假幾日親自去東都,還望皇上看在父女之情上,允了。”
出乎意料沈羲遙竟親自起身相扶:“淩相不必如此,即使你不提,朕又何嚐是不盡人情之人。淩相速回府準備吧。”說著向一旁張德海使了眼色:“請太醫院最好的禦醫與淩相同行。”又對淩相說道:“按理東都此季雖是雨季,但年年固防,不該出現如此險情,又無奏報,恐是地方有所隱瞞,淩相此次微服前去東都,還望在照看小姐之際,查查此事。”
淩鴻漸與淩相紛紛拜下:“臣等多謝皇上隆恩。”抬頭之際,淩鴻漸分明看到,沈羲遙的手微微顫抖,麵色也晦暗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