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瞥見劉福手上還小心地捧了一盆花,纖細狹長的葉,潔白無瑕的瓣,還有細膩金黃的蕊,竟是水仙,淩鴻漸不由一愣,那水仙開得極好卻很詭異,畢竟完全不在時節。
“這是?”淩鴻漸上前一步,帶了詫異的口吻,看著在輕風吹拂下紋絲不動的水仙,緩慢地說道:“水仙?”
劉福笑起來,麵上的皺紋如同菊花綻放一般:“是啊,是水仙,不過是上等美玉製成。前日太後娘娘賞賜下來的。”
淩鴻漸點點頭,有些不解的問道:“若是太後親賜,該是放在正房主廳的啊,怎麼??”
他話沒說完,便看見劉福麵上有些訕訕,頗有為難,半晌才用了輕鬆的口氣答道:“夫人說小姐肯定喜歡,這水仙輕肌弱骨,嬌美非常,又高潔清雅,與小姐相得益彰。”
淩鴻漸伸出手,細細賞鑒了一番,腦海中不由就想起棲鳳台上那株精巧的櫻枝,不知為何,之前那種莫名的恐慌又浮上心頭。他垂下手,目光落在庭牆外高遠的藍天,有雁的翅掠過,帶了南飛的影,前塵舊事他不是沒有聽過,早幾年還鬧的沸沸揚揚,但畢竟還是被撂下了。許久他說道:“這水仙,我拿進去,擱到薇兒書房裏吧。”
說著接過劉福手中的花盆,看著小廝將書房門開啟,一陣若有似無的幽香傳來,是淩雪薇在書房裏常用的金桂香,馥鬱卻不厚重。淩鴻漸知道,這是因為裏麵糅合了薄荷的原因。
環視屋內的格局,不過西窗下一張古琴,旁一隻玉簫,是淩望舒早先托人送來的紫玉淩花簫,音色純正,淩雪薇喜愛得緊,愛不釋手,常常吹奏,都是繞梁的好曲子。房間四壁都是櫻桃木透雕竹紙的書架,滿室典籍間錯青花瓷的古瓶,田黃的擺件,還有幾幅前朝名家的山水寫意懸在牆上,行筆輕細柔媚,勻力平和,氣韻十分古雅。因許久無人,室內有些疏離的氣息,在門被推開的一刹,光線下有細小的塵埃舞動。
淩鴻漸將水仙擱在窗邊,又踱步至屋南的楠木刻絲琉璃書桌邊,上麵很清潔,筆墨紙硯均整齊地置在一邊,碧玉桃花水洗鎮了片薄的白絹,露出一角深淺紫色,淩鴻漸心中好奇,抽出來看,淺紫的方勝和深紫的如意團紋千回百轉、連綿無盡,那針腳一看便知是出自淩雪薇之手,卻未繡完,蜿蜒至最後一邊角停住,有細細的銀絲勾出未完的幾個字,隱約是“遠憶櫻花圃,誰吟杜若洲?”
又是櫻花??淩鴻漸腦海中突然浮出這個念頭,還未細想,忽聞外麵傳來紛遝的腳步,帶著匆忙與焦急。他回頭,透過敞開的雕花垂門,淩府執事劉瑾麵帶了極不安的神色,正與劉福說著什麼,劉福臉上先是大驚,手上托著的一盆傲逸雪菊啪地掉在了地上,青瓷的花盆碎了一地。然後臉色如同被烏雲覆蓋了般,手握緊又鬆開,再握緊,看起來是心中擔憂極了。
有種不祥的感覺慢慢湧上心頭,淩鴻漸不由打了個顫,下意識地走了出去。
“剛剛有人帶了消息來,小姐乘的船??在東江遭遇??風暴,小姐受了重傷??現在生死??生死未卜??”劉福哽咽著,斷斷續續說完這句簡單的話,一旁的劉瑾點著頭,他自得到消息至今已漸漸平靜些許,但仍好似要哭出似的:“剛剛得到的消息,偏巧相爺進宮還未回來,這才找大公子商量。”
秋陽透過金黃的樹梢投射下來,明澄透亮,本該是溫暖人心。可是,涼薄的風吹來,淩鴻漸隻覺得徹骨的寒涼。
淩鴻漸想起那日裏,日頭還藏在東邊天際下,淩雪薇因一早便要出發下江南,正與皓月打點最後的幾樣東西。自己臨去早朝,匆匆進來,隻是為了囑咐幾句。一邁進院中便見淩雪薇站立在院中那棵老槐樹下,仰頭看著什麼,若有所思。她已換好了出門的衣裳,素淨的柔綠棉布竹枝紋裙,籠一件鵝黃祥雲滾邊的半袖,很是清簡。頭發挽起來,點了幾枚珠翠鈿花,再無它物。自己喚她,悠然轉身,已是帶了婉轉的笑意:“大哥,可是找我?”自己這才發現她鬢角還有一朵新簪的芍藥,顫巍巍的花蕊在風中有脈脈的情致,卻也比不上那張粉臉的嬌豔。
隻帶霞兒一個丫頭,隨行的兩個仆役也隻是送至江南靜園便返回京城淩府,未免有失周全,但淩雪薇執意如此。她素喜簡樸寧靜,再加上畢竟也是去了兄長家,回程淩望書必會安排,父親便沒有什麼異議了。卻不曾想,竟遇上了如此之事??
“人呢?來報信的人呢?把馬備了,稍後我要進宮。”淩鴻漸說著,邁開大步向外走去。
李顯坐在淩府偏廳裏,看著四周雖古樸卻盡顯貴重的家什物件,逐漸局促不安起來。他出身寒門,自幼便隨著做船家的父親行於水上,雖辛苦,卻也逐漸積累了些家產,後來在渡船上做事,在東都娶了一房妻子,生養著一個兒子。日子雖辛苦,卻也不愁吃穿,平靜快活。那些大戶人家他不是沒有去過,旱時便在東都出了名的富戶齊老爺家裏散工,因本分老實,又踏實肯幹,頗受掌事的喜歡。去過幾次齊老爺的正房主廳,裏麵雕梁畫棟,金玉器件舉目可見。那些家眷也都是穿金戴銀,出門前後仆役相隨,很是風光,令不少人豔羨。
此時這府中庭院深深,雖不見雕梁,但李顯認得那門窗皆是極貴重的金絲楠木,價值千金。齊老爺家有一隻椅子由金絲楠木製成,曾不慎磕碰,自己去補,他的手藝是出了名的好,那天也是手緊張得打顫,若是不小心弄壞了,自己怕是做一輩子散工也賠不起。李顯目光四處看著,雕門外的院落多參天大樹,枝杈伸向遼遠的碧空,屋內刷得雪白的粉牆下一溜雕花烏木椅,搭了天青色灑金如意菊紋的背搭。手邊金絲楠木的小幾上一杯茶散著熱氣,茶香清逸。他方才抿了一口,隻覺得苦,匆忙放下,卻又覺甘甜留於唇齒之間。
此時屋內無人,門外站著兩名青衣的仆從,皆垂手立著。再遠處是一碧如洗的天空,隱約可見牆上琉璃瓦外已滿是黃葉的樹木,在秋陽下閃出金色的光芒。這秋景,即使隻是一瞥,也是永留心間了。
李顯坐著,不由又想起霞兒姑娘之前說的話。她請自己進京幫忙帶封書信,畢竟那位小姐傷得不輕,東都小鎮裏確實沒有什麼好的郎中。自己便答應了,開始還擔憂京城如此大,自己找不到耽擱了怎麼辦。可霞兒姑娘說,他們家很好找,就在德宣街上,就他們一戶淩家。他路上想,這德宣街該是好幾戶人家,淩姓的隻有一戶,自己打聽便可找到。
可進了京城才發現不對。自己頭天到,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地方。這德宣街很長,兩邊都是連綿的高牆,遙遙望不到邊。他站在街口,看著前麵幽長的青磚大牆,延伸不盡,不由就失去了走進去的勇氣。可是,打聽了半天,京城沒有與“德宣”名字相近的大街了,這才壯了膽子進來。
他並不知那“淩府”二字代表了能獲得的權力與地位的終極,隻知道自己站在正門前,看門口車馬絡繹不絕,看一個個華衣錦服之人徘徊門外不得進,那看門人沒有一點表情,青銅大門始終緊閉。而自己粗衣簡服,恐是人家連看都不會看一眼吧。可按霞兒姑娘所說,這裏就該是他們家了。隻是,他心中疑惑,若真是霞兒姑娘的家,那該是豪門富戶了,可是豪門富戶怎麼會讓女眷獨自在外呢。
他在門口徘徊了半日,唯一一次門開,是一位錦衣玉貌的公子走進去,環佩蒼玉鏗鏘,。他注意到,那位公子進去時,周圍那些轎前的看起來的顯貴都是一臉的恭敬,紛紛讓出一條道來。
最後,他還是鼓足了勇氣,上前而去。看門人看他這樣的打扮,出乎意料沒有說什麼刻薄的話,隻是冷淡的問他有什麼事。他連忙拿出書信遞過去,說明了來意。看門人讓他在門口等,便拿著書信走了進去。
不多久門開了。一個穿著彈墨綾綃菊紋的中年男子走了出來,周圍有人發出“呀”的驚奇聲,還有些騷動。那男人不顧眾人徑直朝自己走來,上下打量了一番問道:“這信是誰給你的?”
“是一個叫霞兒的姑娘。”自己在那男人的注視下有些慌。
“隻有那一個姑娘麼?”
“還有一位小姐,不過她傷得重,一直昏迷著??”自己話還沒說完,就見那男人輕輕搖了搖頭:“就再沒別的人了?”說完不等自己回答,看了看已經展開的書信,又說道:“你隨我來。”
之後便進了這他想象不到有多大的院子,自己也反應過來,霞兒姑娘說的沒錯,德宣街上就他們一家。直到被請進了這間廳堂,路上先前的男子才告訴自己他是這淩府的總管,叫劉瑾。讓人送了茶水,又讓自己先稍坐,便匆忙的走了。
又約摸一盞茶的功夫,門外傳來腳步聲,李顯抬頭,之前在門外看到的那個青年男子在幾個人的簇擁之下大步走進來,自己剛站起身要行個禮,那男子手一擺走到他麵前:“你說,那個女子的情形如何?”
李顯看著眼前人,微微有些怔愣,不過反應地迅速,正了正神色說到:“我是走船的,從江南到京城邊的郢鎮。今年雨水與往年相似,但不知為何到了東都附近水勢變得很大。那天又遇上了風暴與漩渦,顛簸中那位小姐受了傷,船靠在東都附近一個小鎮上,鎮上沒有什麼好郎中。霞兒姑娘請我帶信來時,那位小姐還沒有醒。”
淩鴻漸聽他如此講,心中焦慮,但是又有些猶疑。信是霞兒的筆跡沒錯,但是,又能有幾分把握斷定事實真的如此呢?可是,若是舉棋不定,延誤了妹妹的傷勢,那就更要不得了。
淩鴻漸仔細打量著眼前的男人,黧黑的皮膚,高大的身材,儉樸的衣著。一張臉上滿是風雨的浸潤,給人的感覺憨直老實。
李顯間見眼前人沒有說話,抬頭發現他正打量自己,不由局促起來。眼前的公子一看就是人中翹楚,容貌俊朗,氣度雄渾,尤其是一雙眼睛,好像深不見底的水潭,隱約有精光一輪,完全的聰明模樣。而自己,布衣寒門,沒讀過書,根本就是雲泥之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