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了,寫意似的繪出遠近紅梅枝枝朵朵,襯托出畫中人清逸絕塵,仙般氣質。再提配詩於畫左“冰肌月貌誰能似,錦繡江天半為君”,方才收筆。而殿中巨燭已然燃燒大半,窗外墨色深重,夜深似海了。
“好了,卿將原畫速速奉還。”沈羲遙放下手中的筆,抬頭對張德海一笑說道。
張德海躬身將原畫卷起收好,奉上一盞甜湯:“皇上,已不早了,還是安置了好。”
沈羲遙點點頭,目光再次落在那幅自己親手臨繪的畫卷上,唇上勾起一輪新月,目光飄散開去,想象著那漫天粉雪下紅梅林中這曼妙的身姿。隨手接過竹枝橫斜的湯碗,飲上一口,點了點頭。
“皇上,這幅置於何處?”張德海看著禦案上的畫問道。
沈羲遙微偏了頭,思索了半晌笑起來,卻帶了些須羞澀之態,如同兒郎。
“朕認為,杏花春館裏懸的畫作,都該換換了。”
張德海聞言一愣,旋即笑著說道:“奴才這就去辦。”
天空不時閃過一道亮光,接著便是震耳的“隆隆”雷鳴之聲。江麵上已被彤雲密布的天空印成不詳的暗黑色,波浪翻滾,湧上層層白色的泡沫,打著旋兒,似乎要吞噬所有的一切。風急促而激烈,夾雜著瓢潑般的大雨,傾打在行駛的船隻上,令那行船如同飄搖的秋葉,隻能順著急促的風,駛向不知的方向。
淩雪薇坐在船艙之中,麵色慘白,但神情還算鎮定,眼睛一直停在那扇被外麵的雨水不停擊打的緊閉的窗,可是,仍有水順著窗的縫隙流淌下來。地麵上已濕了大半,在加上船身不停地左右搖晃,那艙中的家什已移了位,均靠在了艙壁之上。佩兒緊挨著淩雪薇坐在一邊,雙手緊緊抓著一隻青花包裹,已嚇得花容失色。
船身猛烈地一晃,淩雪薇差點被甩出去,好在她的一隻手緊抓著床椽,但是這一晃,佩兒手上的包裹卻掉了地,向前滾去。包裹漸漸鬆散開來,裏麵的物件掉了一地,是幾件衣物並一個小匣子,還有一隻紫玉佩。
淩雪薇神色一變,下一刻已鬆開了抓著床椽的手,直向那玉佩而去,意圖撿起。佩兒嚇了一跳,這船身搖晃得厲害,她正要去拉淩雪薇,船身卻搖晃得厲害起來。淩雪薇半俯著身,一手支地,麵上已有為難之色,卻還是咬緊了唇回頭看著佩兒道:“你不必過來,抓緊了。”說罷看著那左右滾動的玉佩,伸手去勾。如此雖艱難,但她還是看準時機一把抓住了那玉佩,正欲起身,船劇烈的一擺,她腳下一滑,整個人就摔倒出去,重重撞在一旁的木幾上。
佩兒驚呼一聲:“小姐”便撲了上去,隻見淩雪薇躺在地上,頭發微亂,雙眼緊閉,有暗紅色順著鬢間緩緩淌下。再看她的手上,緊緊握著一隻纏枝寶相紫玉佩,金篆的“比翼”二字發出淡淡微光。
外麵有鼎沸的人聲傳來,透著不吉與不安:“漩渦、漩渦啊??”
禦花園裏秋光正盛,沈羲遙拿一本史書,信步於飛龍池邊的回廊之上。這條回廊名為凝祺,蜿蜒於飛龍池畔,一邊連接清晏堂,另一邊通向棲鳳台。均是黃琉璃瓦重簷廡殿頂,其上繪製金龍和璽彩畫。因其規模與裝飾,除皇族至親近,後宮內五品以下妃嬪皆不得入內。
沈羲遙是打清晏堂來,那裏原本是皇子們幼年一處居所。先帝英年早逝,所出不過八子三女。除沈羲遙是皇後所出,裕王羲赫是貴妃所出外,其他皇子生母出身皆不高。因此,這清晏堂,從來也都是沈羲遙與沈羲赫學習玩樂之處了。沈羲遙繼位之後,按照祖製其他皇子皆要搬去宮外,而他特下手諭,清晏堂賜予裕王羲赫做為其在宮中的居所。如此,裕王府邸反倒成了空宅。
此日沈羲遙心情甚佳,早朝上有武將提出該派兵增援身在西南的羲赫。淩相竟出乎意料得沒有反對,雖未說話,但也算是默許了。如此,便能整裝前去解了羲赫的燃眉之急。又有西北邊寇被淩夕和殲滅的喜訊報來,這邊境隱憂終於慢慢化解了。
如此他早朝後去向太後請安,因嘉儀太妃從楚地來,太後召集了幾位在京中的太妃和朝臣家眷閑話,相約午後共遊東湖,因此鳳輦早早便要出宮。如此沈羲遙便不宜久留,報告了前方的好消息便離開了。太後聽到很是開懷,但當下並未表現什麼,一雙鳳眼卻是看了一旁靜立的淩夫人幾次。沈羲遙離開慈寧宮,沒有讓張德海跟著,自己走著走著便到了清晏堂。
清晏堂與羲赫走那天是一個樣。自古皇家無兄弟,可是,對於沈羲遙來說,羲赫的意義早已超越了兄弟的概念。他站在清晏堂內臨水平台之上,眼前是開闊不盡的飛龍池,隱隱有金光晃眼,五彩流光於天際邊。若是極晴朗的天氣,在清晏堂,是可以隱約看見傳說中神仙宮殿的。而在他處,卻是不會得見。他初建好篷島瑤台,時常與羲赫在此觀賞落日下那天際盡頭的美景。蓬島瑤台上建築皆為五彩琉璃頂,夕陽斜照便有七彩霞光映射,遠遠看去如同祥瑞臨世一般。
沈羲遙想起宮中人都說,他出生時是夜晚,母後夢中醒來,說是夢見一條金龍遊弋,直衝進自己腹中,之後羊水便破了,而一道紅光乍現,照亮了半邊西天。人人皆說他是天上的玉帝太子臨世,是真正的真龍天子。可是,父王卻似乎更喜歡全貴妃所出的羲赫,常常牽著羲赫的手在禦花園,帶著和煦的微笑聽他背誦詩詞名句。可要是考自己所學,卻一定是在交泰殿裏,陰冷而空曠,自己小小年紀站在裏麵,四處皆是屏息而立的太監宮女,父王高高坐在上麵,麵色嚴厲。那時自己並不知道羲赫與自己不是一母,總覺委屈。那時,自己頑皮,而羲赫卻乖巧。幼年的自己想,父王是因為這個才喜歡羲赫的吧。直到父王病重,母後守在床前侍奉不離左右,他才無意從他們講話的隻言片語中,了解了真相。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人心難測,第一次知道後宮險惡,第一次知道,原來所謂友情,敵不過權勢地位的誘惑??
如今想起,仍覺心寒,不過,好在羲赫並不知曉啊。
在清晏堂裏獨坐了許久,沈羲遙想起了諸多曾經的過往,思緒便不由從如今身在西南的羲赫身上轉到了早朝上的場景,早朝上淩相未發一言,但神情卻是極放鬆,似乎還有一縷淡笑。難道說,其實他早就已經知道那武官會再次將這個議題提出?還是也知道了這是自己的授意?他沒有若往常那般反對,定然不是因為皇帝的不滿。還是這其中有什麼其他的隱情?
沈羲遙如此想著,又想到了在慈寧宮裏太後看淩夫人的目光,他的心裏打了個突,難道是因為太後示意淩相不要再在此事上糾纏,畢竟,太後也是將羲赫做為親骨肉看待的。別人都怕羲赫危及到自己的王位,可是,太後和沈羲遙都清楚後,這是絕不可能的。
沈羲遙沒有再多想,隨手從清晏堂書房裏取了本書。這本書擱在青玉麵梨花木大桌上,被風掀開幾頁,淡薄的光線投射其上,不知為何,沈羲遙就拿了起來。
是一本《日知錄》,沈羲遙早些年曾讀過,但那時未細細品讀。此時隨手翻開,一行小楷映入眼簾,“論世而不考其風俗,無以明人主之功。”不由目光凝聚起來,仔細閱讀起來。直到窗外日頭漸漸偏西,有鳥雀之聲“喳喳”而起,方才發現時辰已不早了。這才出了清晏堂,往棲鳳台而去。
初秋傍晚的陽光如金子一般澄亮,暖暖灑在身上。輕風拂起沈羲遙秋香色四合如意雲紋常服,腰間一塊白玉飾品,中空的蓮花形狀,下綴了一隻淺紫色同心如意結。沈羲遙將那本《日知錄》拿在手上,麵對一池碧水靜立不語,張德海打望春殿來,帶著笑意盈盈的吳貴人,遠遠便見沈羲遙凝神的模樣。張德海知道此時沈羲遙該是在想什麼事,便停了腳步。可一旁的吳貴人卻還是快了一步上前而去。
“臣妾給皇上請安。”她款款下拜,因是新寵,又是太後親點,沈羲遙多傳召,如此滿麵的春風是掩不去的,心裏也自信地認為皇帝是很喜愛自己的。
沈羲遙聞聲轉過身來,略有不悅地掃了一眼後麵的張德海,才說到:“平身吧。”
吳貴人起了身,目光落在了沈羲遙腰間的玉飾上,甜美一笑:“皇上這件飾物真是好看。”說著仔細看了看,略帶不解的念到:“連枝?”
她這舉動本算是僭越,可是沈羲遙卻沒有在意,隻是淡笑著說到:“這玉飾是一對,另一塊上有‘比翼’二字。”
“皇上為何不一起佩帶呢?”吳貴人微偏了頭問到。
“朕??”沈羲遙稍有遲疑,但還是朗聲笑起來:“薇兒問的奇怪,難道就一定要一起戴才好麼?”
吳貴人迎著沈羲遙走下凝琪,稍落後他半步陪他在禦花園中散步,也是嬌笑著說到:“臣妾以為,既是一對,若是拆開了戴,總是不好的。”
沈羲遙微微一愣,卻是笑了:“那得看,是怎麼拆開了戴了。”說著便不再言語,而是指著前麵一座纖巧的涼亭道:“這是前幾日剛修好的,薇兒看看,該起個什麼名字好?”
沈羲遙此問一出,吳貴人微微白了麵色,卻輕輕一福身,聲音低沉下去:“臣妾不才,這詩文方麵,實在沒有什麼建樹的。”
沈羲遙卻搖搖頭:“無妨的,前人佳句若是知曉,盡可說來。給個亭子起名,不必大費周章。”
吳貴人聽了沈羲遙此話麵色並未平複下去,不過卻是更深的一福身,思索了片刻,看了看四周景色道:“臣妾不才,這句也不算得什麼前人佳句,若是取其中幾字給亭子命名也似乎不妥。但是卻十分的應景。”
沈羲遙麵上一絲舒展,不以為意到:“無妨的,說來聽聽。”
那吳貴人咬了咬唇,看這飛龍池上一傾被斜陽映射的墨色荷葉,緩緩到:“園翁莫把秋荷折,因與遊魚蓋夕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