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分付西風逐夜涼
臨近晚膳時分,養心殿裏燈火通明,卻隻有張德海一人站在殿內。眼前的沈羲遙手執一盞提燈,細細觀賞這牆上一幅仕女圖。那女子,披一件白狐毛長披風,月白紅梅花開的羅裙隱約透出一角,長發挽在風帽中,隻有一縷隨意散落鬢間。她眉目瀲灩,一雙星眸璀璨不盡,透出無限風華。她側身而立,手執了一枝梅花靠在胸前,神情若有所思,嘴角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弧度。她的身後,是漫天白雪中傲然綻放的紅梅一片,更顯得人清潔無雙,雅致秀極。
放下手中的燈盞,沈羲遙深深歎了一口氣,親手緩緩卷起畫軸,喃喃道:“別日何易會日難,山川悠遠路漫漫。鬱陶思君未敢言,寄書浮雲往不還。”複抬起頭來,朝張德海一笑:“辛苦卿了。這畫像恐得來不易。”
沈羲遙“辛苦”二字剛說出口,張德海便已跪在地上,感激連連地說:“這是奴才該做的事,皇上何須感謝呢。”說著摸一把眼睛,聲音都顫抖起來。
沈羲遙親自扶起他,緩緩道:“淩相高踞首輔,終日門庭若市,卻無人知曉淩家千金芳華絕代,這藏匿之深,由此可見啊。”
張德海半垂了首:“皇上您要,奴才就是萬死也要辦到啊。”說罷狡黠一笑:“不過這畫像來得路子卻不正,還望皇上恕罪。”
沈羲遙:“哦”了一聲:“來路不正?”眉頭微微皺起來,卻又笑了:“若是來得正了,那才不易呢。”
張德海連連點頭:“淩家小姐近來雖在江南,但閨房每日有人打掃。奴才便差人買通了那打掃之人,今晨悄悄將這幅放在畫缸裏的畫像偷了出來,奴才就趕緊拿了來請皇上過目,奴才已喚了宮中畫師這兩日裏臨摹,這副可就要還回去了。”
沈羲遙聽他說著,目光落在手中已卷好的畫軸之上:“不怕淩府發現畫像失竊?”
“這畫像置在閨房畫缸之中,除卻打掃之人便無人再進了。輕易不會被發現。奴才也叮囑了,找了副裝裱一樣的畫擱在裏麵,這樣看來也不會有問題了。”
沈羲遙嘴角微微一牽,張德海正為自己的周全暗自滿意時,卻聽得沈羲遙緩緩道:“就沒有其它覺得不妥之處了麼?”
張德海一愣,回味了半晌,卻不知哪裏還有不合適之處,心中認為該是皇帝覺得這來路不好,一國之君怎能用宵小之術得到東西。可是,淩家對小姐的雪藏太深,不用此法,如何能不被發現的得到呢。可是他嘴上不敢說,隻是看著沈羲遙,略帶惶恐的說到:“還望皇上指教。”
沈羲遙一雙利目看著他,幾乎不易察覺地搖搖頭:“不用喚畫師來了。”
張德海一怔:“皇上??”
沈羲遙笑起來:“取紙筆來,朕要親自臨摹。”
張德海這才恍然大悟,這後宮錯雜,畫師難免與些許妃子有往來,這一臨摹,難免將皇上心思泄露出去,若是為淩相所知,氣焰定會高漲。若是為有心的妃子親眷所知,不定會給淩家小姐帶來麻煩。沈羲遙深知後宮險惡,自然不會讓心儀之人受到傷害。尤其是,在未入宮之前。隻是這淩家小姐,恐是今生,都無法入得宮來了。
想到此,張德海惋惜不已,卻又為此慶幸。惋惜是這對佳偶終得因身份之故相隔,就算皇帝想,也會因為淩相之故放棄。慶幸的是,以他如今觀察的情形,淩家小姐才華蓋世,但是,卻是那種絕不會用心思在爭鬥上的性格。而後宮之中,即使聰慧無比,隻要沒有爭鬥之心,哪怕自己不去招惹別人,別人,也不會讓你安寧的。所以,還是不入宮的好啊。那些綾羅包裹下的,隨著時間的浸潤,在這後宮之中,都會變成毒藥了。
自那新近的貴人入宮之後,柳婕妤與孟昭儀的來往稍多了些。此日蘅芷殿裏是難得的一派鶯歌燕語,不僅孟昭儀在,還有幾個也算得寵的貴人常在,卻沒有那個新近的貴人。一群人圍坐在西配殿裏烏木雕花大圓桌前,琳琅滿目的吃食鋪了滿桌。柳婕妤雖是主人,可席間卻是孟婕妤更活躍些,提著話題,與其他人拉些家常。
這說著說著,自然便說到了近來得寵的妃嬪身上。柳婕妤微微側目,卻甚少說話。孟昭儀也是含笑聽著,畢竟論及得寵,無非是她與柳婕妤,馮淑儀。偶有其它妃嬪被翻牌子,一月合計也不過三兩次。“那位新近的吳貴人與蘇昭容同住在春熙宮,不知如何?”柳婕妤突然轉頭看著坐在一邊的一位身著團綠宮裝,打扮素淨的女子。這位蘇昭容入宮時間頗久,家世不錯因此兩年前升了昭容,她雖位份高於柳婕妤,但畢竟寵愛不在,也是恭敬的答道:“吳貴人性格直率,倒算是融洽。”
柳婕妤點點頭,低頭看手上三寸來長的金箔貼花珍珠護甲,好似不經意地說道:“想必昭容姐姐倒是能常見到皇上了。”
蘇昭容卻搖搖頭:“皇上甚少來春熙宮的。”
柳婕妤:“哦”了一聲:“可是我聽聞那吳貴人很是得寵啊。”
蘇昭容微微笑了:“皇上多傳喚她去禦花園,據說是談詩論畫,不過??”她摩挲著手中的青花茶碗道:“若論得寵,我看未必。新來的那日便沒有侍寢,夜裏也多獨自在望春殿裏的。”
孟昭儀掃一眼柳婕妤,見她麵色如常,一雙翦瞳卻透出心中疑惑。便笑吟吟端一盞奶茶遞給她:“有妹妹在,還有誰能得寵啊。”
柳婕妤伸手接過,轉瞬便笑了:“姐姐這話便不對了,姐姐侍寢的次數,不比妹妹少呢。”
這時,蘇昭容卻插了句話來:“皇上雖不常見這位貴人,太後卻幾乎日日傳召呢。”
柳婕妤聽她如此說,登時放下手中的茶盞,一雙杏目看向蘇昭容:“太後?太後傳召她做什麼,一個貴人??”話還沒說完,便發現自己失了言,畢竟這太後的作為不是誰都能妄加評論的。柳婕妤端起麵前茶盞,緩緩飲了口茶,麵上有些訕訕之色。
其他妃嬪自然是聽了出來,但畢竟礙於柳婕妤的得寵,再加上此處也畢竟是她的殿閣,一個個隻得裝出似乎未聽見的模樣,可事出突然,自然一時也不知用什麼話題來接,殿內出現短暫的沉默,稍顯尷尬。
孟昭儀見狀,輕咳一聲,淡淡說道:“柳妹妹這裏的茶真好,是今年新貢的吧。”
柳婕妤朝茶盞中看了一眼,一抹得意之色罩上麵龐,卻好似不在意的說道:“前個兒皇上駕臨蘅芷殿時帶來的,我素喜茶,這是新貢的陽羨茶。今日難得大家齊聚,便拿出來一同品品。”說罷招手喚來侍女再為眾人斟上,自己也慢慢品起來。
孟昭儀卻將手中茶盞放下,好似不經意的,又將話題轉了回去。她看著蘇昭容微笑道:“當初也是太後娘娘做主入宮來的,還封了貴人,皇上也隻是附和。看來,滿意的該是太後娘娘啊。”她說這話時,有意無意地掃一眼柳婕妤,繼續說道:“那日我記得,太後娘娘還說起過什麼佳人易求,國母難得的話呢。”說罷便笑了:“不知這吳貴人的婦德如何哦。”
柳婕妤看一眼孟昭儀,沒有說話,倒是一邊的蘇昭容淡淡笑起來:“這婦德雖不知曉,但才情卻該是不小的。”說著抿一口茶,有意無意地看了柳婕妤一眼:“據聞皇上在禦花園傳召,多是討論詩詞,若是此類不通,依皇上的性子,定是不會傳召的如此頻繁了。”
柳婕妤一怔,目光似縹緲的薄雲蕩在寢殿門前,若有所思地微眯了眼:“才情??”她沒有再說什麼,沈羲遙之前的一些種種如驚雷般乍在眼前,她想起那日在棲鳳台,沈羲遙那首詞做,最後一句分明就是思念之語。“相思無因見,悵望涼風前。”還有那時他的神情,那樣的眼神幾近癡迷,完全不若平日裏帝王的英睿。她又想起那日一品大員的家眷進宮,沈羲遙也是一改常態地巴巴地去了,那一日,也是這吳貴人也初次進宮覲見的日子吧。還有那幅畫,沈羲遙得到時難掩的興奮激動之色
柳婕妤越想越覺得恐懼,手不由就抓緊了身上柳葉團花天青襦裙一側細密的銀絲流蘇,麵上卻好似不動生色。孟昭儀卻看在眼裏,心中暗自笑了笑,起了身看看外麵的天色,對眾人道:“天色也不早了,等會兒著翻了誰的牌子就該通報了,各位妹妹我們就此散了吧,也好回去有所準備。”
孟昭儀即如此說了,旁人自然再無異議,便紛紛施禮離去。孟昭儀出了蘅芷殿,並沒有上軟轎,而是搭著丫頭的手緩緩走著。蘅芷殿宮牆兩側置著一人高的宮燈,一排鋪展開去,柔和的光透過乳白的細紗映在平整的青石路上,夜風吹起,宮牆上折出的人影有些微的變化。
孟昭儀輕輕擺了擺手,那些跟隨的宮女太監便退在一旁,一個修長身影上前來:“昭儀姐姐,皇上那邊已傳話來,今夜是叫去了。”停了片刻又道:“我看這月色正美,若是獨自觀賞實在可惜,不知姐姐是否願與妹妹一同呢?”
孟昭儀淺淺笑著轉過身來:“既是妹妹所邀,我這個姐姐又怎麼會拒絕呢。”說罷目光越過高高宮牆,有一點迷離,似說給自己聽:“又是叫去麼??”
沈羲遙凝神握一支極細的豪筆,仔細端詳麵前的畫卷許久,手微微有些顫抖,不知該從何處下筆。幾經思量,深吸一口氣,終描繪出最初的身形輪廓來。
張德海站在一旁為沈羲遙研著墨,看著年輕帝王專注而用心的神色,不敢發出一點聲響。那墨是今年新貢的徽墨,上用的鵝黃簽紙方才拆去。因是新墨,便帶有膠性,張德海手上稍稍用了力,一圈圈均勻地研著,有墨香散出來,混在玉竹香清淡的氣息中,久久不散,很是清雅的氛圍。
張德海小心地掃一眼那畫卷,雖說他已看過幾次,但每每再看,依舊有驚豔之感。可是,連他自己都承認,這畫卷上描繪的女子是遠遠不及那個在護國寺外的佳人的風姿的。不能怪畫師功底,隻能說,這淩家小姐的美貌氣質,就算是巧奪天工的神仙聖手,也是難以描繪啊的。
再看沈羲遙,凝神屏氣,下筆極慢,繪製極細,是在描繪那嫋娜翩躚的妙曼身姿,容長秀麗的精秀五官,甚至服飾上細小的裝飾圖樣,都是謹慎而細致地臨摹的。而他的眼眸深邃似海,翻湧的遍是傾慕之波,愛戀之濤了。他不用張德海協助,伸手掬一縷清泉,將丹砂暈勻開來,稀釋成淡淡的粉緋,點得畫中人櫻唇若瓣,再將青黛與墨色混淆,細毫縈回,雕琢出那攝人心魄的秋水翦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