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憶04(3 / 3)

太後一笑,看著張德海說道:“這有什麼不便,請皇上來吧。”說完嗔笑著對下麵說道:“你們說呢?”

幾位夫人麵上已是難掩的喜色,紛紛點頭:“能麵見皇上,這是我們莫大的榮耀啊。”

那幾位小姐也彼此看了看,隨手擺弄了身上的衣飾,麵上緊張起來。

張德海好似不見,隻看著太後似乎一切了然於胸的神情,深深一行禮:“那奴才這就去向皇上回話。”

清幽的荷香傳進華茂軒,沾染了些須藥氣,略略沉了下來。霞兒端了藥進來,就看見淩雪薇安靜地坐在軒窗下的桌邊,細細看一本書,神情肅然。她病了幾日,還沒有大好,添了幾分消瘦,卻似天上仙子,有幾分不食人間煙火的清麗。

“小姐,大夫都說了要您好生休養,又起身來看書。”霞兒撅了嘴說到。

淩雪薇抬起頭看她,微微一笑,極為溫柔的美麗,不說話,又低下頭去。

霞兒上前將藥放在桌上,取來一件薄紗短褂披在淩雪薇身上,不滿地看了看隻著了一件素白細絲柳葉儒裙的淩雪薇,又看了看半開的窗,正要伸手關上,淩雪薇再次抬起頭來:“別關。”她輕輕說道:“這屋裏藥氣太重,開窗散散氣。”

霞兒手收了回來:“今日別看晴著,可外麵風大,您的風寒還沒好全,最該小心了。”

淩雪薇點點頭,俏皮一笑:“知道啦。”目光別開去,落在桌上一盞金蓮上,伸手就將藥碗端到唇邊喝起來。

霞兒見她乖乖喝了藥,也不再說什麼。淩雪薇喝了藥,推開一層竹簾遮擋的木門,一陣風隨之進入房中,眼前便是一傾碧波下的萬點荷花。

霞兒拿了點了百荷香的薰爐驅著房中那些藥氣,目光落在桌上擱的一本書上,正是淩雪薇方才看的那本《日知錄》。再一抬頭,便見淩雪薇秀雅地站在竹廊前,目光縹緲,若有所思,而那波光碎影裏搖曳著的影子,亦是窈窕而沉靜的。

晨曦的微光透過窗棱投射進來,淩雪薇翻了個身,修長的雙手輕輕抓住要滑落的暹羅倭緞雲絲被。這樣一匹雲絲倭緞價值千兩白銀,常是用作裁製吉服正裝所用,也就多繡了玉堂富貴,白鳥爭鳴的圖樣,姹紫嫣紅,豔麗非常。此時淩雪薇身上蓋的,卻隻有寥寥幾朵銀絲繡就的冰梅,襯在嫩草綠色的被麵上,雖是簡單至極的樣子,可那冰梅蕊中皆綴一顆西域而來的冰晶石,華彩流離,如繁星遙墜。

她這一動,人便醒了來,此時時辰尚早,便沒有喚霞兒進來,隻是自己披了件外掛,連繡鞋都沒有穿,走到軒窗外的竹台之上,看著那一傾碧荷,微微得發愣。

大哥遣人送來的口信讓自己久久難平,這朝堂之事她一個女兒家自然是不過問,可是,畢竟身在相府,父兄皆是朝中重臣,即使不想知道,有時,還是難免風聞一些。尤其父親最看重自己這個女兒,往往在朝事上與那九五之尊生了執拗,兩位兄長勸不過了,還是要自己來說的。畢竟,女兒家撒撒嬌,父親也不能報以怒顏。

這次事情來得緊急,裕王出征本當初是父親一力主張,即使滿朝文武都看出來皇帝對此很是不願,但卻沒人敢提出異議。皇帝那邊也因著當時傳聞敵寇人數不足為懼,而康城守將也擊敗部分,才終是順了父親的意,派了裕王去西南。孰料那康城守將謊報軍情,如今裕王是死守康城,情勢危急。父親卻又不同意派兵支援。如此之下,皇帝和父親的積怨可就又加重了一層。雖然淩家掌著些國之重權,可終還是臣子,皇帝也總有獨掌大權的一日。如此,與皇帝的怨積得越多,對之後就越是不好。淩雪薇知道父親這些決定必定有他的理由,可是,在外人看來,卻難免會產生淩家有了異心的想法。畢竟,淩家掌著兵權財力,朝中多父親門生,如此下去,是萬萬不好的。

大哥遣人來,就是請她想個法子,京城那邊皇帝的不滿已是毫不掩飾,大哥幾次勸解都沒有效果。因此,淩雪薇便匆忙寫下書信請來人帶回,信上隻是說說在外的日子,寫寫所看之書的體會,隻是那體會之下,卻是勸慰。

來者相告,太後那邊有意緩和父親與皇帝之間的僵持。大哥猜測,以如今之勢看,加官進爵已是無加可加,那麼,最直接的辦法,便極可能是讓她入宮做個嬪妃。按大羲律,該是從美人或者貴人起的。

淩雪薇想起年幼時候,那時新帝剛剛登基不久,一切都還仰仗這父親的扶持。一次母親帶自己進宮朝見。那天日頭特別好,皇宮裏慈寧宮院落裏栽了參天的大樹,蔭深似海,他們站在下麵極是清涼。小孩子天生好奇,垂首站了不久便忍不住悄悄四下張望,隻見大片大片濃蔭如幢,其中宮闕的簷角輕輕飛揚,襯得那藍天透明而高遠。站得久了,微微有些發暈,更覺得殿閣巍峨,深深無邊。有穿著華麗的姑姑含笑走出,麵上略有難色地說到:“近日來太後娘娘勞累,今日更是精神短,不便接見各位了。勞煩相國夫人跑了一趟。”母親麵上永遠都是那抹和煦的微笑,連連搖頭:“是我們打擾娘娘了。如此,便不敢煩擾,改日再來朝見吧。”隻是拉著自己的小手的那隻手緊了下,不經意得一層怨色一閃便過了。那位姑姑輕輕福了個身:“那就恭送夫人了。”母親含笑點點頭,拉起自己轉身離去。走至慈寧宮門口,淩雪薇回頭,便見那深深的高牆連綿蜿蜒,似永不到盡頭。有著金黃衣衫的小男孩,並一個著銀色袍子的小男孩,嬉笑著從古木間追逐跑過,都是粉調玉砌的麵容,極為好看。便有溫柔聲音遠遠傳來:“皇上來了,小王爺來了??”

那是她第一次進宮,那日回到淩府,父親少有的跟母親發了脾氣,責怪母親帶她去那裏。如此,在之後漫漫的十數年裏,她再沒踏進過那高牆半步。可是,自己心中,卻知道這是好事,雖然一些閨閣好友對皇宮極其向往,比如吳大人的女兒,常會不由說起若是自己進宮要如何如何。但那個地方,聽曾經在宮中服侍過的婆婆說,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是座牢籠??父親每說起那裏,總是勾心鬥角,堪盛朝堂,之後便是一臉凝重地搖頭。淩雪薇熟讀各種詩書,那些宮怨之詞多淒美,無不訴說君王薄幸,女子空待君王至,韶華變白頭??

若是真進了去,便再無出來的一日了。

淩雪薇久久凝望一碧如洗的藍天之上那輪紅日,思緒翻轉間,手上不禁握緊了腰間一枚玉佩。那是一隻纏枝寶相紫玉佩,上麵有金篆的“比翼”二字。她的目光有些迷離,若是真進了去,那竹林之後的身影,便是永世難違了??

慈寧宮後堂的戲台上傳來陣陣絲竹之聲,眾位一二品夫人皆坐定,麵前擺了瓜果點心。因沈羲遙還未到,晚膳沒有上來,眾人便飲茶閑聊著等待。太後坐在正座,微眯了眼看著台上年輕女子低吟淺唱,這是正戲開始前的小調。這女子聲音清越,樣貌明媚而溫柔,唱得一曲《鷓鴣天》動人至極。那聲音軟而綿,柔嫩地吐出婉轉清麗的詞來:“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一曲終了,眾人紛紛拍起掌來,連連叫好。

正在此時,一個金黃的身影出現,掌事太監尖著嗓子到:“皇上駕到。”這邊掌聲乍停,之後是衣裙娑娑之聲,釵環碰撞之聲,紛紛行禮之聲。太後目光卻還停留在那女子身上,隻在聽見腳步聲之後緩緩掃了一眼,見沈羲遙含笑站在自己麵前,朗聲道:“兒臣給母後請安。”這才換了笑臉,嗔怒地責怪道:“皇帝過來得可是有些遲了。”

話音未落,便有嬌俏女聲傳來:“太後莫怪皇上,是臣妾們耽擱了些時辰。”說話間,兩個女子盈盈上前向太後請安。一個如牡丹初放,明豔無比,另一個如弱柳拂風,清逸動人。太後目光一轉,聲音還是溫和,卻生疏了些許:“孟昭儀和柳婕妤也來了,坐吧,這戲就要響鑼了。”之後回頭吩咐道:“傳膳。”

待沈羲遙坐下,太後才轉了身,看著他身後的兩位妃子說道:“怎麼不見馮淑儀?你不是一向也都帶著她的麼?”

沈羲遙謙謙一笑:“今日她有些不適,便不用她過來了。”

太後點點頭,目光在柳婕妤麵上略停了一陣說道:“馮淑儀身子總是不大好,哀家記得剛進宮時也不是這樣,皇上還是要多多關懷,遣禦醫常去看看。”

沈羲遙點頭:“母後說的是,現在後宮主位空缺,還得請母後費心了。”

太後目光一直落在戲台之上,緩緩道:“這後位也不能久懸,一國之母不定,百姓心中也難安的。”

太後說這話時,身後的兩位女子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眼,眼神複雜,攜著糾葛。

沈羲遙卻沒有回答,太後輕瞥了他一眼,看見他眉頭微皺,閉了眼說道:“不過這事也不能急,一國之母責任重大,非世家女子不能擔當,不僅要皇上你喜愛,哀家看著滿意,還要這前朝認可。世間女子雖多,但這鳳凰卻是難得。”

沈羲遙麵上卻有忡怔,太後微一笑,轉過頭去:“今日哀家傳唱江南小調,皇上聽聽,看如何啊。”

沈羲遙卻沒有應,隻是靜靜站在暢音閣內,唇上帶了溫和的笑意對太後說到:“都是舊詞了。母後想必也聽得厭了。不如兒臣填了新詞讓他們唱給母後聽聽?”說罷接過張德海遞上的筆墨,略一思索,揮筆而就。

太後微笑著看著自己的兒子,連連點頭。兩邊分坐的命婦們也紛紛探了頭看過來。沈羲遙下筆如有神,頃刻間便有新詞作好,不待太後接去看便遞與了張德海:“拿去給那伶人。”然後狡黠一笑:“母後且聽聽,看兒臣的詞做的可還好。”太後沒有說話,隻是含笑輕輕點了點頭,滿麵慈藹。

不久,歌聲頓起,仍是清麗明亮的調子,婉轉悠揚。詞卻是極悲怨的,在那伶人柔美的聲音裏更觸人心扉。

“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鍾。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蠟照半籠金翡翠,麝薰微度繡芙蓉。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