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傳來一陣巧笑,一聽便是年輕的女子,張德海見到沈羲遙眉毛一挑,嘴角剛咧出一個不由的笑,卻又在瞬間收了去。微微側耳,在聽著什麼。
就在此時,屋內卻傳來一個聲音:“何人在外啊?”聲音不大,也是溫和,一聽便知是太後身邊的繪春姑姑。說著便出了來,見是沈羲遙,深深一福:“皇上總算是來了,太後剛還說起,以為不來了呢。奴婢去禦膳房就來,皇上快進去吧。”說著再一福身走開了去。
沈羲遙正了正身上的衣服,似乎還擔憂的看了看腰上那枚緋紫玉佩,張德海想起沈羲遙晨間曾說了這緋紫配秋香似不是很雅,當時卻沒有換下來,此時??張德海想到此,看看沈羲遙有些為難的神色,心中不由暗笑起來。也許,屋內的某個人,能和這個英主,結出曠世良緣。
輕掀開煙水色青山含黛的絲織門簾,便有一陣清涼撲麵而來。慈寧宮裏分散擺著細小的冰雕,多是福壽吉祥的雕刻,隻有正中一架梨花木上擱著幅山河萬裏,地上有金盆隻隻盛著水滴,偶有“滴答”一聲響,也淹沒在陣陣歡歌之中。
正殿裏沒有人,笑聲皆是由後麵傳來。
沈羲遙大口呼吸了下,自己也覺得奇怪,怎麼心中如此忐忑,又似貓抓了般火燎。腳下有些生澀起來,似是忘記了如何行走。
定了定心,跟自己說,不過是陪著母後見見那些達官的親眷,以示皇恩浩蕩,皇室的親民,也是應該的。這樣想著,便向裏走去。
隔著一屏巨大的雕屏,從金絲楠木鏤空山水人物上花鳥的間隙看去,一群命婦插金戴銀得坐成兩列,太後端坐上首,眉眼間滿是笑意,一個女子,背對著屏風,長身纖細,一襲蜜粉色雙瑚草間玉環的儒裙,烏發高聳,斜一支碧玉芙蕖銀流蘇的發簪,婷婷玉立,風華無限。
沈羲遙唇上綻開笑容,正要一個轉身進去,隻聽得一個柔淺女聲:“‘燕子不歸春事晚,一汀煙雨杏花寒。’一句最是佳妙,得聞後心中便生出無盡讚歎。”
沈羲遙腳步停住,麵上的笑漸漸消失。身後張德海沒有及時收住腳步,“哎呦”喚出聲來,竟也是生生停住了。
此時,裏麵的人都看向此處,那個女子,也緩緩轉過身來。
眼前的女子長身纖細,麵若桃花,精心粉飾的麵龐透出嬌人風情。此時,帶著略略的羞澀之笑,輕輕一福身,聲音也是柔美纖弱:“民女參見皇上。”動作也是輕柔,觀之會是個善解人意之人。
沈羲遙隻是淺淺笑笑,目光卻在殿中急迫的環視,眼下裏除了那些年過中旬的達官家眷,還有幾個已做婦人打扮的年輕女子外,便隻有眼前這個女子。他再次將目光轉回,眼前的女子依舊低著頭,手微微顫抖,看起來是緊張極了。
沈羲遙突然就感到十分的失落,麵上幾乎也是難掩。臉色灰了下去,方才剛進來時的那層期盼之色早不知跑到了何處。
“皇帝,這些都是我大羲朝忠臣之親眷。你過來見見。”太後的聲音淡淡響起,好似無意的又說道:“方才大家還說你恐是不過來了,我就說,皇上心裏顧念著大臣,自然也會顧念著你們這些大臣的家眷。這不,剛說著,就來了。”下麵隨即響起一片附和之聲,沈羲遙也隻得做態的笑笑,目光卻早飄出窗外去了。身子卻帶著帝王的威嚴和作為晚輩的謙遜之態,走到各位的麵前,接受著禮拜,一一見過。
“皇帝,這是吏部侍郎吳大人的幺女。”見到沈羲遙坐在自己身邊,太後微笑著說道:“哀家說,細瞧之下,還有幾分我當年的模樣呢。”
沈羲遙粗略得點點頭,目光掃了一眼方才的女子:“倒是容貌出眾。”
“太後過獎了,小女哪能和您當初相提並論。當年太後在京中的名聲,那可是??”說話的婦人一身天青色朝服打扮,也是慈眉善目的模樣。正是吳大人的夫人。話音未落,下麵便是一陣附和。
“想當初太後的才情美貌,我們即是在閨中,也是常有所聽聞。”
“是啊,那是您閨中之詩在府間流傳甚廣,我們偶也有做,卻總是自歎不如。”
“‘滿樹和嬌爛漫紅,萬枝丹彩灼春融。’此詩如今吟起,都甚覺驚豔呢。”
沈羲遙百無聊賴得坐在太後身邊,帶上虛笑的麵具,目光偶爾一轉,心思也是不知飛到了何處。隻是在聽到那句詩時突然來了精神。“滿樹和嬌爛漫紅,萬枝丹彩灼春榮。此句之後呢?”隻是無意的一句,話音還沒落,卻見太後的臉色稍變,先是一白,再是一灰,卻都如天際流雲轉瞬即逝,之後,她帶了疏朗的笑意,微閉了眼睛:“這後一句,是‘何當結做千年實,將示人間造化工。’”
沈羲遙“唔”了一聲:“這後句甚是佳妙啊。”之後目光無意一轉,卻見下首一個著幀紅色淺碧孔雀錦衣的婦人麵色略有暗沉。心中生出絲點疑惑,卻沒放在心上。目光剛別開去,突然一驚,猛得又轉回來。心中暗歎,這個婦人,有著一雙和她一樣的眼睛。
“這後句,似不是太後所做啊。”一個聲音響起。
“是啊。當年哀家此句作出,因是應景,便沒有吟出下句。倒是之後不久,那年的金科狀元接了去。”太後說這句話時十分隨意,不過,眼中卻閃過精光一輪。
“那年??”一個聲音中透著回憶,半晌,殿中靜極了,似乎沒有人發現有什麼不對,另一個聲音,略有些低沉,卻也是溫柔的說道:“那年,正是我的夫君,淩相金榜題名之年。”聞聲看去,正是方才那個婦人。
沈羲遙半天腦中沒有反應上來,不過目光卻看向了身邊的太後,太後倒是麵不改色,柔聲笑道:“是啊,淩相的才學,那時的天下,可是無人能及的。”
聽到“淩相”二字,沈羲遙突然感到一陣無名的之火,正欲站起身,又聽見太後說到:“淩夫人,今日怎麼沒有帶女兒前來?”
沈羲遙便又安分的坐了回去。麵上平和,心中卻波瀾難平。
“謝太後掛心,正是不巧,前日裏,小女下江南看望她三哥了。您知道,再不久,那菡窯滿湖的勝景,便再看不到了。正巧,她三哥今年此時節正在江南,便要接她過去看看。我雖不願,說一個女孩子家出門不便,可是我家老爺卻允了。他是最疼這個女兒,都甚於三個兒子呢。”淩相夫人笑著說道,此時麵上滿是慈愛之色。
太後似是無意得看了沈羲遙一眼又說道:“此去江南,也算路途遙遠了。也實在是不巧。回了來,便帶來與我見見。我在這慈寧宮裏,天天都是些姑姑們,很是想與年輕的女子閑話,也就借光年輕點。”太後說笑起來,下麵也是笑聲一片。
“太後還怕老啊,您看起來,可是年輕呢。”
“是啊。”
沈羲遙暗自裏打了個哈欠,一旁的張德海偷偷笑了笑,其實,若論著以往,沈羲遙是絕不會出席此類的聚會,太後傳召也隻是在眾臣親眷麵前做個樣子。恐若不是為了那位小姐,皇帝根本是不會來,也不會乖乖坐在太後身邊如此之久的。隻是,張德海不明白的是,既然那位小姐不在,也知了去向,在此待的時間也不短,皇帝看起來也是百無聊賴,怎麼就沒有尋了借口離去呢?
正好奇著,卻見沈羲遙笑著打起手中飛燕停枝細雨濕衣障泥漫金折扇,幾乎是有些突兀的對下麵端站在自己母親身邊的吳大人的女兒說道:“方才朕進來的時候,聽得你正在吟一首詩,是什麼來著?”
那女子麵上略有緋紅,站出來輕一施禮,有些羞澀的答道:“全詩是:‘蘇溪亭上草漫漫,誰倚東風十二闌。燕子不歸春事晚,一汀煙雨杏花寒。’”聲音裏雖然恭敬,但一雙明眸卻是飛快得掃了一眼沈羲遙,有些暗送秋波之意。
沈羲遙卻似不見,隻是低頭看著手中折扇低聲吟道:“燕子不歸春事晚,一汀煙雨杏花寒。”複點了點頭:“好詩,好詩。”目光明亮:“可是你做的?”麵上已是謙謙之笑。那折扇,是前日裏自己閑適時一時興起所畫,之後張德海命人做成折扇一把,自己很是喜歡,卻一直惋惜沒有合適的詩詞來配,此時覓得此句,甚有“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之感。
“皇上誤會了,此句並非民女所做。”吳氏女子頭低垂下,聲音有些低落:“民女並無此高的才情。此詩作者另有其人。”
沈羲遙“哦”了一聲,心中的好奇上了來,此句如此佳妙,若論其才情來,恐是常人能及。他素愛頗有才情的女子,後宮之中的柳婕妤便是一例。馮淑儀才情也甚好,卻沒有柳氏的機靈。孟昭儀相較便輸去幾分,也是因為出身武家之故。性情上倒與那幾個互補些。其他的,他也沒有在意過了。而做出此詩之人,才請該是在柳婕妤之上了。
“是誰所做啊?”沈羲遙隻是無意的一問,心中卻不知為何,好似已有了答案。
“此句乃民女閨中之友,淩府千金,淩雪薇所做。”吳氏聲音已小了下去。
沈羲遙目光落在下首的淩夫人身上,淩夫人麵上帶了謙和的笑,聲音淡淡的:“正是小女所做。不足掛齒。”
沈羲遙點了點頭,不再言語,心中卻是開懷。
其實,她的才情,自己早已領教了,不是嗎?
想起那個夜晚,裟裟竹林中那個潔白如玉的身影,還有那如潺潺流水般輕柔溫婉的聲音,略帶著冷淡和高貴,已是深深烙在自己的心上了。
淩雪薇。
傍晚時分,沈羲遙坐在養心殿內,看一簇青煙緩緩從赤金八寶褵獸的口中吐出,整個殿閣中充滿了玉竹香清潤的味道。自那日從青龍寺回來,他便一直在養心殿中焚此香了。太後曾來過問起,畢竟自己年少即位之後便一直是用這龍涎香,這玉竹香也是少有的,每年進獻的不過寥寥,因此闔宮之中少有人用,此時他突然命人大費了周折找出來更換,甚是突兀。可是,聞著此香,他便總能認為自己回到了那個夜晚,在佛寺清朗疏淡的月色之下,在竹影婆娑的密林之中,那抹令人無法忘懷的白色身影,如仙如魅
張德海端了普洱進來的時候,就看到沈羲遙半伏在龍案之上,麵上竟有些忡怔的神色,心中一驚,自他服侍沈羲遙,從來在這位少年皇帝臉上看到的都是冷靜穩重的表情。而如今這般,卻是如少年郎心有所屬,不再是至尊的帝王,而是普通的兒郎了。
張德海心中也有欣慰。他知道沈羲遙的辛苦,身為帝王,不得不作出那些姿態,不得不忘記自己的喜好,一切隻為了國家,卻不是為了自己。雖然,這天下都是他的,可是,卻似乎沒有真正的開心過。而如今,那位小姐,卻將帝王的心敲開,隻是,張德海輕輕搖了搖頭,即使是敲開了,卻也注定了是兩相隔吧??
??? 正想著,卻見那邊沈羲遙坐直了身子,重新將手中朱筆沾了墨,在一封奏折上書寫起來。張德海也連忙收回思緒,斂了神色走了進去。
“皇上,您要的普洱。”說罷將大好河山青瓷細茶碗放在沈羲遙手邊,沈羲遙隻略略一點頭,“唔”了一聲,手上卻沒有停,還在寫著什麼。張德海覷了一眼,心中一愣,那奏折上字跡,分明是淩相所書。但自己身為宦官,是知道不能看的,便悄聲退到一旁,看著那獸口中吐出的徐嫋青煙,微微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