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憶02(3 / 3)

“皇帝今天,去哪了?”太後的聲音,此時已是無比威嚴了。

“張總管,皇帝今天去哪了?”太後緩緩站起身,身影投下的影子將張德海覆蓋在一片陰暗中。

“回太後娘娘,皇上他??”張德海頭也不敢抬,隻是低聲說道:“皇上今日是一直在禦書房內的,後見天光正好,去了禦花園??”

“那之後呢?”太後半眯起眼睛看著小指上一根五寸來長的銀質護甲,上麵有黃米大小的碎金點點,聚成一朵牡丹。

張德海身子一頓,回想起白日裏在宮門前的情景。

“朕隻是出去片刻,你若再攔著,休怪朕無情了。”沈羲遙看著張德海緊緊抓住自己衣襟的手,麵上略有不悅的說道。

“皇上,您就一個人出去怎麼行?太後那邊要是問起來,要奴才怎麼回話啊。這時辰也不早了,這一去,今日可就回不來了啊。”張德海自然知道沈羲遙出宮去做什麼。

“朕就是要出去,你還敢攔著了?”沈羲遙一甩衣袖背過身去。

“皇上??”張德海麵上為難得厲害。

沈羲遙半轉了身看著張德海,心中有些猶疑,前方不遠便是巍峨的宮門,那朱紅色半敞的大門外,便是與這令人窒息的皇宮不同的天地。那片天地裏,有一個她。也隻有在那片天地裏,他才會忘記自己是誰。不能入得宮來,隻再見一眼,便是滿足了。

“張德海,你聽著,朕今日出宮,夜晚定能回來,若是母後問起,你無論如何也要給朕擋下了。”

“皇上,這??”張德海低了頭。

“朕能回來,就不會食言。”沈羲遙說完,掙開張德海抓著自己衣角的手,大步邁出宮門而去。那些侍衛,自然不敢阻攔。

張德海斂了斂神色整理了衣袍走到宮門前,嚴肅地說道:“皇上今日出宮私訪,任何人走漏了風聲,斬立決!”

可是,皇帝說了夜晚定回來,此時已近亥時卻還不見人,太後不知怎麼得到了消息召自己過來,這可如何應對得過去啊。

想到此,張德海額上便滿是汗珠了。

“皇上現在何處?”太後已走到張德海的麵前,居高臨下得看著跪在地上的張德海問道。

“皇上??”張德海心已提到了嗓子眼:“皇上在禦書房??”話音未落,太後輕蔑一笑:“如此,我們便去看看。”說罷便扶了剪春姑姑的手,要向殿門走去。

張德海知道必是瞞不住了,太後此舉,一定是知道皇帝此時定不在宮中。想想便出了身冷汗,忙如搗米般磕頭:“太後息怒,皇上他??”

京城近郊的青龍寺是東瀛與大羲交好,互通佛理之所。常遣來東瀛僧人在此學習。建成之時東瀛奉上金線重瓣雪櫻樹近千株植於此,在之後漫漫時光之中不斷分衍,形成了今日蔚為大觀之象。這金線重瓣雪櫻乃是難得一見的佳木,除去皇城禦苑之中尚有一片,普天之下,便也隻剩這青龍寺了。此時櫻花盛開之際,便也因了這櫻花,在京城中有個不成文的節日,俗稱“櫻臨”,此日裏女子們均可外出賞櫻鬥草,煞是熱鬧。而賞櫻最佳的去處,無外乎便是這青龍寺了。

月色正濃,一樹繁花在月色下更顯出驚心動魄卻不失溫柔之美,薄如蟬翼的花瓣嬌嫩而纖細,讓人甚至不敢去觸摸,那花瓣上均有絲絲金線,這便是其名的由來。

沈羲遙站在樹下,月光透過花間灑下一地柔和的華彩,有蕭聲遠遠傳來,輕盈而靈動,飄逸而高遠,吹簫之人的技藝高超,非常人可比。沈羲遙側耳傾聽,半晌也沒有聽出是什麼曲子,微微皺起劍眉,麵上卻是笑了。

一陣微風輕拂,帶起花雨陣陣,竟似臘月裏紛茫的大雪,卻是溫暖而動人。蕭聲停了,有銀鈴般的淺笑聲傳來,接著便是環佩之聲,還有女子的低呼聲。“小姐,真美啊。”

越過牆上的檳榔眼,那邊的院落中,一樹繁盛的櫻花下,一個女子,白衣素服,裙裾飛揚在漫天雪櫻之中,好似月中仙子,又似這金線重瓣櫻花的花神臨世,翩轉舞蹈之間,櫻花瓣纏繞周身,美的令人窒息。那舞,也是人間難得一見的絕妙。

沈羲遙定在那裏,眼中隻剩下那個在漫天花瓣中起舞的身影,生怕自己一眨眼,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覺,如同煙雲般飄散了。

“小姐,夜裏風涼,要進屋去了。”一個嬌柔的聲音傳來:“前個兒大夫還說了要您好好休養,今個兒就跳舞,累倒了可怎麼辦?”

“哪有你說的那麼嬌弱。”那起舞的女子聲音及其悅耳,伴著巧笑說道:“若不是身體不適,父親也不會送我來此休養。你瞧這景多美,若不能起舞不是一樁憾事?”說著隨口吟道:“塵世難逢開口笑,且插櫻花滿頭歸。”

沈羲遙身子一顫,“塵世難逢開口笑,且插櫻花滿頭歸。”他心中默念道。原來這世上真有這樣一個人,是可以與自己知音知己,能真正明白自己心中所想的。隻是,為什麼是她

可是自己,卻依舊是忍不住來此,依舊是抱著賭一著的心思,匆匆而不顧一切的前來,即使自己根本不知道她是否會來此,是否會相遇。可是,他們竟真的相遇,隻是遙遙數步,隻是,一牆之隔。

想起自己黃昏時到來此處,大半的遊人皆已離開,自己風塵仆仆,看著疏疏人影的石階,看著夕陽下叢叢繁花,心裏竟是跳動的厲害的。那短短幾階石階,在自己的眼中竟是那麼長。可是,當看到滿園唯有的幾個看客之後,在沒有看到她的身影那一刹那,心底的失落,卻是無法遮掩和阻擋的。若不是因為天色已沉,若不是此時實在趕不回皇宮,他也不會懇請方丈借宿一宿,也就不會看到悄悄在青龍寺休養的她了。

每見她,便會不由動了迎進宮的念頭,隻是,她是淩相的掌上明珠,唯一的愛女啊。

夜風颯颯,沈羲遙翻轉了身子卻睡不著,青龍寺後山是大片的竹林,此時風過林梢便有“沙沙”之聲,晃動得一林翠竹搖擺難定,似是人心,飄搖難測。索性披衣起身,明日天不亮就需趕回皇宮中去,這早朝雖不能全由自己拿主意,可是,卻是從即位起便沒有荒廢過的。母後那邊,也不知張德海能否擋得過去,他這個帝王,這次,還真是食了言了。

不知何處有輕微的叮當聲,是女子繡鞋上一雙銀鈴,在這漫山竹海翻滾之聲中幾不可聞。沈羲遙輕推開門,一個婷婷嫋嫋的身影從門外一閃,一襲白衣勝雪翩然而過,幾乎讓人疑似鬼魅。

沈羲遙跟了出去,但見滿目或濃或淺的黑色,一片月光也被浮雲遮蓋下去,卻看不見之前的身影。沈羲遙心中一驚,有絲絲涼氣從背後而起,心中竟是有些揣揣,正欲反身而歸,卻見墨色密林之中,閃過一道白影,接著,便是輕柔的笛聲。沈羲遙屏息側耳傾聽,有淡淡笑意浮上麵頰。這曲子他知道,是清流子的名作《遲暮》,隻是在宮中聽得時,多有鍾鼓齊鳴,而此時單一隻橫笛,卻將那份淡淡的哀愁完全展露,讓人聞之不由心生落淚之感。沈羲遙心中一歎,此等技藝,便是清流子,也未必能及啊。

腳下邁開步去,踏在細碎的落葉之上,有輕微的“喀嚓”之聲,那邊笛聲乍停,有優柔的女聲傳來:“什麼人?”聲音中有點點恐慌的顫抖,惹人憐愛。

沈羲遙停下腳步,望著眼前漆黑一片,密密竹林之中,隱約可見一角素白,他微微一笑:“竹海漫漫,令人不由一賞。”之後,有心試一試眼前人的才情,便道:“梅英疏淡,冰澌溶泄,東風暗換年華。金穀俊遊,銅駝巷陌,新晴細履平沙。長記誤隨車。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蹊,亂分春色到人家。”那邊一怔,似乎沒有反應過來,不過片刻工夫,清揚悅耳之聲便至:“西園夜飲鳴笳。有華燈礙月,飛蓋妨花。蘭苑未空,行人漸老,重來是事堪嗟!煙暝酒旗斜。但倚樓極目,時見棲鴉。無奈歸心,暗隨流水到天涯!”

沈羲遙不由拍起手來,夜色中這聲音甚是分明,那邊似傳來淺笑一點,之後,便又有聲音說道:“雨打梨花深閉門。孤負青春,虛負青春。賞心樂事共誰論。花下銷魂,月下銷魂。”

沈羲遙脫口而出:“愁聚眉峰盡日顰。千點啼痕,萬點啼痕。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那尾“君”一字,拖出稍長,便帶了笑意。

那邊怔愣了很久,期間隻聞風過林梢之聲,有絲絲清涼傳來,掀起沈羲遙月白的袍角,而不遠的前方,亦有如煙似霧的紛白一片。

隻有笛聲再次傳來,悠揚在天際雲端,空靈高遠。輕輕邁出一步,透過竹間細小的空隙,隻見那邊一個女子,眉目瀲灩,烏發如雲,麵暈淺春,纈眼流視,神韻天然。纖細長身靜靜矗立,著一襲白勝雪的芙蓉裙,湯湯廣袖飄飄如仙,裙擺輕盈若飛若揚。

正是那樹下起舞的女子,也正是大羲淩相之女,淩雪薇。

一曲終了,沈羲遙不由再次拍起手來:“好曲,好曲。”

“公子過獎了。”那女子淡淡說道,之後,有輕柔的腳步踏在落葉之上,卻是走遠了幾步:“夜深至此,露水深重,公子也該回去休息。”

“這曲子,叫什麼名字?”沈羲遙似是沒有聽見那邊的話,而是略有激動的問道:“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

輕笑聲傳來,良久,溫婉女聲又至:“一首江南小調,隻是因著悲涼,少有人唱罷了。公子若想知道,是喚作‘流水浮燈’的。”

“流水浮燈??”沈羲遙在心中深深記下,之後一揖,也不管那邊人是否看得到:“多謝小姐指教。”說完,看著夜色深重,自己若是不走,那邊的女子也是不方便現身,便轉了身:“小姐,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