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大多數年份,它們都被五分六分賣掉了,隻有一小半可以賣到一毛或一毛五。白菜畝產八千到一萬斤。按照平均一毛錢一斤賣,畝產九千斤來算,一畝地隻能賣九百元左右,而實際往往是五百或者六百多。
甚至有兩年,白菜都被成車成車地賣,那種車,大到可以把兩畝地的白菜全部裝下。這樣多的菜,就是一個四口之家全部的收入了。這兩畝菜,不管是公家收,還是私人收,三百塊錢一車就賣掉了。有時候,心好的收菜人,會多給菜主十塊二十塊的。
更可怕的兩年是,完全沒有人收,白菜就生生爛在了地裏。
母親說,兩畝地一千五百元的收入,有八百元是投入。其實,隻賺了七百元。
我曾問過母親,為什麼不把家裏的5.2畝地全部種成白菜?
“你傻啊!如果全種成白菜,不種玉米和小麥了,咱們家吃啥,拿啥交公糧啊?”我那時對這句話印象特別深刻。我突然覺得,母親父親他們好傻好傻,有著一畝三分地,就窮傻過著,滿足地過著,一點兒也不鬧騰著做點兒生意啥的。
雖然白菜價和糧食價每年都在上漲,父親打工賺的錢,每年都在增加,可有些東西漲得更快了些,比如蓋房子、上學、看病、衣服……於是,父親母親,還有像他們一樣的人,就得帶著貧窮老去,甚至中途就被病魔帶走了。
母親給我的麵包,被我很輕鬆地掰成了四個,但我再不知道怎麼分成八個。其實黑暗的環境下,那點點的煤油燈下,我看不到那掰開的兩個中間,還有一條線,再順著這條線掰,是能夠輕鬆掰成兩個的。
於是,我就吃了兩個。
吃完了,我放好剩下的麵包,守著煤油燈等母親。
在我的童年記憶裏,我似乎怎麼也想不起電燈來,記憶裏隻有煤油燈,而且隔三差五,就有賣煤油的人在村子裏叫賣。賣煤油的人,也成為村子裏大媽大娘和婦女們最喜歡的對象,因為他給大家帶來光明。
村子裏,每家每戶都有一盞煤油燈。往燈裏放進煤油,煤油裏放個廢舊棉花做成的焾子,然後就發出光和熱來,當然,也發出煤油的臭味來。煤油燈的式樣很多,有銅的,有琉璃的,有玻璃的,有鐵的,甚至有銀的,傳說中還有金的。但可惜的是,在我上小學四年級的那年,村裏神經病般突然每家每戶通了電,而且,這電老不停,老亮著。於是,那些老舊的煤油燈也有了各自的命運:銅的鐵的被砸開當廢銅廢鐵賣掉,琉璃的玻璃的,全砸個了稀巴爛,扔掉了;而那些金的銀的,就請路過的匠人,做成耳環、戒指和手鐲,戴出來顯擺。毫無疑問的是,這些金或銀,肯定被匠人騙去了不下三分之一。
現在想來可惜得不得了,那些煤油燈,大凡任何一個放到現在,那絕對都是古董啊,搞不好還價值連城。
母親去澆地後,過了很長時間,家裏來水了。村子裏裝的自來水,定時定點放,每次都在快吃晚飯的時候。
可能是昨天母親忘記關水龍頭了。
水“突”的一下就下來了,把我嚇了一大跳。我用力去扭水龍頭,想把它關上。不知道是我倒黴,還是這個水龍頭用得時間太長,鏽壞了。水龍頭裏邊關水的那個地方,竟然被我扭斷了。水幾乎是噴了出來,帶著可怕的“突突”聲。我嚇呆了,當時我想:“這怎麼辦,要是這水不斷地流,把我們家淹沒了,把整個村子淹沒了,母親還不打死我,村裏的人還不打死我啊?”
就在這樣的恐懼下,我哭了。其實這很無稽,如果真淹了整個村莊,誰還能來打我啊,我不也被淹死了啊。
水龍頭的水雖然大,可別說淹沒我家了,連家門都沒進。水龍頭裝在院子的東邊,東屋往前幾米處,院子很大,後來我知道是十五米乘以十二米的院子。水衝了出來,就順著下雨時的水道,一半流到廁所,一半流到院子外邊去了。
十幾分鍾後,母親回來了。
她果斷地用一條普通的尼龍繩,把水龍頭係住,水也不再大規模地流了,隻是星星點點地流到了水龍頭下邊的一隻水桶裏。
水停了,我就不哭了。
母親問我:“餓了吧?”
“不餓!”我回答的當口,擦去了臉上的淚水。
“你吃了幾個麵包?”母親在找麵包。
“在那兒。”我隨口對母親說。母親走進屋子,點著了煤油燈,看到了桌子上的麵包。
“磊,你吃了兩個?”母親沒有怪我,但我分明聽到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我有一次很不明白地問母親:“村裏人欺負你嗎?怎麼你老是吃晚飯時出去澆地?”
母親笑了:“誰會欺負咱們啊。你知道,我澆地回來,排隊的人,一直排到明天早上三四點呢。”
這下我明白了,被欺負的,原來是大多數。
我跟著母親去看姥姥和弟弟。
六個麵包,姥姥立刻藏起來一個。大舅家有三個孩子,小舅家有兩個孩子,他們一人拿走一個。弟弟在幹啕著哭的時候,姥姥就把藏著的那個拿了出來,弟弟就破啼為笑了。
我現在明白母親為什麼讓我隻吃一個了。現在,我隻有眼巴巴地看著弟弟吃了。
雖然那隻是一塊比四歲弟弟拳頭略大一些的麵包,但母親也隻能一個月買一次給我們。除此之外,我們再也沒有任何零食。
母親的節儉是有道理的。我們借居房子的主人在春天的時候下了最後“通牒”,要求我們在秋天收玉米之前搬走。他們準備搬回來了。
這家是一個大家庭,是我父親遠房的親威。主人有兩個兒子,兩個女兒,本來一家人融融洽洽地生活在一處,而且那處是已經風幹完好的新房子,住著很溫馨舒適。可不知道是怎麼著,那一年的秋天,就要搬回來了。那年我十二歲,弟弟六歲。正是極淘氣、極不懂事的年齡。
於是,母親和父親蓋新房的計劃就提上了日程。其實,這個日程,早在去年冬天就開始了。這裏要感謝黨,感謝政府,感謝村幹部,那個時候的宅基地,幾乎是不要錢的。每家都會送一份。我們家選的地方,背後是村中間的街道,前邊是這塊地原主人的住房。父親以五百元的代價買下了那塊占地三分的地,基本上是十五米乘以十七米的方形格局,除足夠蓋五間大磚房外,還有一個不小的院子。僅僅十五年後的現在,二分之一這樣的宅基地,就需要農村人付出上萬,甚至數萬的金錢代價。
春夏之交的時候,父親母親就開始忙碌蓋房的事情了。
農村蓋房,主要準備八項東西:磚、瓦、梁、板、沙、灰、白灰、小石子。
磚不用說,房子就是磚蓋起來的。
瓦當然是屋頂上用的。
梁幫助磚承受聚合整個屋頂框架結構的重量。
板放到梁上,可以在屋子上形成兩邊半人高、中間一人高的閣樓,用於儲備糧食、放東西,同時,覆蓋到屋頂上一層板,再覆蓋瓦。這樣一來,屋子的壽命明顯要長些,至少漏雨的可能性降低了很多。
沙、灰和小石子會攪和到一起,形成糨糊狀的東西,這些東西,將磚們、瓦們固定到一座房子上。而比較精細點兒的糨糊,會被刷到房子的內壁,住在裏邊的時候,看不到一個磚頭,這就叫美觀吧。地麵,也同樣會被這種糨糊(但含灰比例較高,這種灰學名叫水泥)鋪一層,第一天鋪了,第二天整個地麵就硬得比最結實的磚頭都硬了,而且整個地麵平整好看,顏色劃一。
最後登場的是白灰,也就是傳說中的石灰石製作出來的流狀的白色細密的東西,往屋子內壁一刷,整個屋子的框架就大功告成了。剩下的,隻是裝門扇和窗扇了。門和窗的框架,身為木匠的父親,已經提前做好,在刷白灰之前裝上去了。五間磚屋的門窗製作,絕對是一個浩大的工程。
蓋房子,要挑一米五以上深底的地基,然後用打夯機一層一層地夯泥土,把泥土夯得跟水泥板一樣平整堅硬。而且還要拿水平線來保持整個地麵在一條水平線上。水平線,其實就是一根巨長的塑料空心管,裏邊裝著水,兩頭有刻度,刻度精準到毫米。一量,兩邊刻度一模一樣,就是在一條水平線上了,因為水靜止不動後,兩邊水所處的高度,肯定是一樣的。
鄉下的習俗很奇怪。這一點在蓋房子上也能體現出來。地基夯好後,理論上講,應該用新磚來蓋地基處吧,但相反,用的是陳年的老磚。老磚和新磚怎麼區別?90年代的老磚往往是藍色的,而新磚是紅色的。新磚不如老磚結實,而且,無一例外,每一家蓋房子,都滿村子,甚至跑幾個村子買點兒老磚來蓋地基。這說明什麼?時代在發展,技術卻在落後。或者說,人心,這些造磚人的心在落後。我上大學以後,村裏人再蓋房子,地基就直接鋼筋水泥了,老磚再厲害,也比不上在鋼筋水泥上直接蓋。當然,劣質水泥和被拉細的鋼筋除外。
但令人遺憾的是,十五年後的現在,買磚所花的錢的一半,就夠十五年前完整地修好一座屋子了。從數字上來講,當年一萬出頭就能夠買齊蓋房所有的原料,並且把蓋房工匠們的工資付了,工匠的工資占15%左右;但十五年後,可能十萬元錢,都下不來;而工匠的工資,還是占據15%左右。原料的價格突飛猛進,占了絕大多數。
農村有個老祖宗傳下來的規則,就是屋子蓋好後,不能立刻住進去,必須不裝窗扇門扇,讓它自然風幹一年,然後來年入秋的時候再搬進去。倒不是農村先進到裝修有甲醛的問題,農村的裝修很簡單,就是刷一層白灰,牆壁雪白雪白的,相當於城市的純毛坯房。家裏的擺設都是老家具,不存在汙染問題。
而問題的關鍵是,新房蓋好後,如果立刻封閉起來,或者是不超過半年的自然風幹期限,就住進去,屋子裏會非常潮濕,甚至牆壁上掛著水珠。人在這種環境下,非常容易得風濕類疾病。
這座屋子帶給我的第一次興奮跟錢有關。春夏之交,父親母親除了蓋房子的事情,種地這件事情還是不能落下,那關係到全家一年吃的糧食問題,況且,還有公糧要交呢。
於是,忙得抽不開身的父母,就讓我去交買磚的磚錢。我記得很清楚,母親用一截紅頭繩把錢紮好,那是兩千三百塊錢,磚的數量,我記不清多少了,但肯定是以萬計的。錢都是舊錢,五十、一百的居大半,另外是十塊五塊的,紮在一塊兒,絕對有現在三遝萬元百鈔厚。
父母把錢放心地交給了我,放在書包裏。本來想趁上午上課前的一個小時空當,直接交給臨近那個大村子磚廠的老板,後來又一想,怕我一個小孩子說不清,就讓這個村子的舅舅在磚廠門口等我,跟我一塊兒交錢,讓他來說明情況。
這充分說明,那個時候的治安環境那叫一個好啊!父母根本不擔心我的錢會被搶、被偷、被騙,隻擔心我說不明白買多少磚,什麼時間送過去這些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