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那顆十二歲的心,卻狂跳了一路。我認為這是一筆巨款,兩千三百元啊。那個年代,傳說中上大學,一個學期,也就帶百十來塊錢吧?我一直擔心有人半路把我打劫了,就像老鼠一樣,專找牆角走,引得路人不斷看我,甚至一個和藹的大媽摸著我的頭問:“孩子是不是發燒了?”
我迅速脫離了大媽的手,往前躥去,引得她一陣驚訝。我卻心驚膽戰,以為躲過了一次可怕的搶劫。可見,錢絕對不是什麼好東西。一個天真無邪孩子的心,能被錢搞成這樣。
舅舅就在磚廠門口等我。他順利地幫我交了錢,說清楚了情況。我當時覺得很神奇,母親是怎麼告訴舅舅等我的呢?那是個沒有電話、沒有手機的年代。後來我明白了,當時的人心地善良,一個過路的臨村人,會一字不漏地幫你把話傳到他們那個村子。
蓋房子的工匠都是同村的農人,配合著春夏之交開始的農忙,斷斷續續,房子整個蓋好的時候,夏天也就剩下一個尾巴了。而這個尾巴一過去,我們一家四口就會被掃地出門,搬到這個新蓋好的水簾洞裏來。
經過農忙和蓋房子的雙重勞累,母親的身體已經到了承受的邊緣,如果這個時候,能夠在幹燥溫暖的房間裏休息上一個冬天,那肯定又恢複到原先的強壯狀態了。可至今想起來就後悔異常的是,要強的母親和父親,提前十幾天,就搬出了借居的屋子,住進了剛剛蓋好的新房當中。
每到做飯的時候,或者溫度稍高的時候,家裏的牆壁上就立刻布滿水珠。母親索興就在三間屋子裏各點上一個火盆烤著,想讓牆壁早點兒幹燥起來。這個辦法顯然不行,經年累月的風幹,怎麼可能一個月幾十天就能替代的。
於是,家裏各處都開始潮濕起來。
蓋新房欠下了幾千塊錢的外債。90年代初的幾千塊錢,不亞於現在數萬元的欠款。為了盡快還清欠款,還為了兩個正在迅速成長的兒子,父親就長期外出做木工活兒了,母親獨自支撐著家裏和農活。
也是從這個時候起,母親的腳開始疼。一種由內到外的疼,村裏的中醫說是風濕,於是開了一些立竿見影的藥,這個絕不是耽誤,當時的中國,乃至一直到五年後母親病情逐漸加重,治療風濕類疾病的,依然還是這些立竿見影的激素類藥。吃了馬上不疼,不吃馬上疼,開始一天吃一顆,後來就逐漸到一天八顆十顆,這一過程長達數年之久。
母親疼疼好好。逐漸由腳疼轉化到腿疼,全身疼。
有一年,應該是1998年的時候。村裏得了這種風濕病的人,聽說一千公裏之外的一個中部省份,叫江北省的一個中等城市,開了一家專門治療風濕、類風濕類疾病的醫院。我不知道風濕和類風濕有什麼區別,但醫生把風濕放到了前邊,類風濕放到了後邊,我猜測可能第一種比較好治。
村裏得了風濕病的人,包括我的父母,就遠赴千裏之外去治病。
他們都在十幾天以後回來了。這次遠赴千裏之外,得到了兩個後果:一個是除我母親是類風濕外,剩下的人都是風濕;二是他們開始集體吃一種名字叫什麼丸的藥,配一顆雞蛋蒸好了吃。便宜的,一個月需要花費六百,貴的,一個月需要花費一千二百元,還有一個特貴的,一個月兩千四。村裏的人都選擇了六百的和一千二的混著吃,一半一半,這樣至少能省點兒。如果一個月一千二百元,那簡直是一筆巨款,沒人敢用。更別談兩千四百元一個月的了。
也是從那一年開始,我深刻地知道了,原來生病這麼可怕,這麼燒錢。
這種藥,母親和她的病友們,吃了整整六年,一直到2004年。那一年,我已經在大學裏待了小半年。
母親和她的病友們的後果是:母親已經完全不能夠獨立行走,她的病友們,可以獨立行走,但從家門口到院子門口這不足十米的距離,也得走十分鍾以上。這樣的速度,烏龜和蝸牛完全可以嘲笑人類了。
也就在這一年,全國各個城市的所謂三級甲等醫院們,誕生了正規的治療風濕類風濕的一套辦法。但顯然,母親和她的病友們,已經錯過了最佳的治療時間;而這種正規的治療辦法,伴隨著每個月數千甚至上萬元的治療費用。你住一個月醫院,全家一年的收入就全部沒有了。
我記憶中,母親是住了兩個月。2004年之後的大學生活,我就得完全靠自己了。母親對我說的原話是:磊,家裏隻能保證你的學費,其他的,你就勤工儉學,或者當個家教啥的賺點兒吧。
當一個深愛自己孩子的母親說出這番話的時候,想見她的心有多痛。我後來才知道,我大學第一年的學費和住宿費,一個師範生的學費和住宿費,一共是四千四百元錢,是三個舅舅湊起來的。直到兩年後,我們家才還清了這筆錢。
這就是兩個月正規治療的後果。
這裏還有一個天大的誤解,就是幾乎全國人民都以為師範大學裏的師範類專業學生,學費和住宿費都是免費的,而且這種免費是一直以來的。我可以肯定地說,2007年7月這一屆畢業的師範生和之前十幾屆畢業的師範生,除極個別案例外,絕對不是免費的。我所交的一年四千四百元錢的學費和住宿費,隻是比其他熱門專業低一些而已。其他各項費用,所有學生都是一樣的,並無什麼不同。2007年秋入學的師範專業大學生,已經開始享受學費減免政策,但具體情況,實在不太清楚。
那之後,無錢無奈的母親父親,還有母親的病友們,隻好又回到了吃藥維持上邊。用一種類似於那個千裏之外城市的什麼丸,但花費略低一些的本地產的什麼丸。
最可怕的是,未來的一年、兩年,甚至更長的時間,他們將遭遇到貧窮的可怕折磨。至少,這種貧窮的可怕折磨,已經伴隨了我們十五年之久。
我在當夜從茱錦市回到了家鄉所在的潞水市。
潞水和茱錦是晉川省內兩座除省會之外的大城市,但礙於群山阻隔,交通不是特別便利,三分之二的路途都要經過險山惡水。
我接到舅舅電話的時候,最後一趟車已經駛出,天色完全暗了下來。
我付出平時十倍的價錢,才有一輛出租車同意把我拉到潞水市。
上天護佑,一路有驚無險。淩晨時分,我就坐在了母親的病床前。
我到達的時候,兩個舅舅都在,父親沉默著,弟弟在旁邊喃喃地跟母親說著話。看到我到來,大家揪著的心鬆了一口氣。
母親已經昏迷了五天,醫生說,能不能醒來,就看她的意誌了。
我的眼睛一酸,就撲在母親的床邊大聲哭訴起來,口裏一直喊著:“媽……媽……”
弟弟聽到我的聲音,也跟著小聲哭起來。
母親仿佛聽到了我的聲音,她輕輕地睜了一下眼,口裏喊著我的小名,雖然一點兒也聽不真切。但這是母親五天來第一次開口說話。
我知道母親舍不下我們,弟弟還不到十八歲,我剛剛走到大學的邊上。她肯定放心不下我們。
父親也哭了。
旁邊的病友說:“看,她好了。她是放心不下兒子們啊!”
到晚上的時候,母親已經能夠喝一點兒水了。
第二天下午,她已經能夠完全聽到我們在說什麼了。我回到潞水市的第三天,母親開始清楚地說話,能夠開始吃醫院的病號飯。
母親到死神那裏走了一遭又頑強地返回來了。
這一年,我二十二歲,弟弟十六歲。
父親和姥姥後來向我繼繼續續說明了事情的經過。
母親的問題還是低血糖。在我的記憶中,這已經是母親第二次低血糖昏迷。
母親多年的類風濕病,加上母親有挑食的習慣,引發了糖尿病,於是一直吃降糖藥物,以控製血糖。
由於長年吃降糖藥,引發了低血糖昏迷。幸虧發現得早,送醫院及時,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母親在住進醫院十天後出院了。
但這次病重住院,引發了很大的變化。
母親這次住院前,一直是姥姥照顧母親。正因為有姥姥的照顧,父親才能出去賺錢養家,弟弟才能上高中,我才能上大學。
但姥姥已經八十三歲高齡,雖然身體硬朗,但已經不起大事。
母親這次病重就醫,姥姥受了驚嚇。
母親昏過去的時候,鎮裏的醫生馬上就到了,他查看了一下,脫口說了句:“不行了!”
當時姥姥就在旁邊,她一聽到這句話,當場就摔倒了,一條腿嚴重骨折,後來再也不能自如行走,隻能依靠一把小椅子向前走動。而且,需要不斷地吃補鈣類的藥。
姥姥現在不僅不能照顧母親,而且還需要人照顧。這是莫大的悲劇。
母親和姥姥從我記事起,就住在一起,但這個時候,卻不得不分開了。當我看到舅舅把姥姥接走,把姥姥常用的東西打包帶走時,我的淚就唰唰地流了下來,把腳下的地麵都打濕了。弟弟在一旁號啕大哭。
舅舅說了句:“孩子,好好過吧!現狀就是這樣了。”
姥姥,在我臨畢業的十幾天前,不再是我們家的一員,重新回到了姥姥的角色上。
父親的家具店剛剛起步,需要人手。但他又必須在家裏照顧母親。
家裏需要人手,我或者弟弟。
寫到這裏,我覺得很對不起弟弟。弟弟那一年十六歲,我二十二歲。
弟弟上高一,我馬上大四畢業。
家裏選擇了讓弟弟退學,或者說弟弟選擇了退學。
我們總想著:弟弟還小,在家裏工作一兩年,還能再回到學校學習。
可我們沒想到的是,弟弟這一離開學校,就再也沒有回到學校。他一擔起整個家庭的重擔,就再也放不下了。
我帶著一顆無比沉重的心返回了學校,繼續完成那十幾天該完成的事情。
我的性格、心情,包括未來的很多東西,發生了巨大變化。這種變化是這樣的始料未及。
我迅速養成了一個習慣:每個周五晚上的時候,給母親打一個電話,給姥姥打一個電話,每次說三五分鍾的話,有的時候,說得時間更長。
我也突然發現:我現在一個月跟母親和姥姥說的話,比以前幾年說的話加起來還要多。
回家的五天,我徹底關了手機。
我突然不想讓我的朋友,甚至包括我深愛著的鳶兒知道我家裏的情況。
我收到的第一條短信是成澤發來的:三哥,我的三筆字過了。
再後來是林雲順:很擔心你。
然後是楊巨:兄弟,出啥事了,有需要說話啊。
石輝:啥都不說,一定要保重。
劉光宇:兄弟,希望趕快回來,陪我跑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