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呀,我的親爹爹……”皎月一頭紮在父親身上嚎啕大哭,想到爹這麼一個善良正直又慈祥和藹的好人,自從戴上右派帽子後一直遭受著迫害,天天在苦悶壓抑中生活,如今又慘死在獄中,怎不讓她悲痛萬分。皎月哭呀嚎呀,幾次直欲哭暈過去。
周一心過來勸慰,“皎月,你爹已經走了,再怎麼哭也哭不回來了,好了,別哭了。”
皎月止住哭,突然眼瞪著興華罵道:“你這個小渾蛋,叫你照顧好爹,你卻啥也不管還到處闖禍!”
“我……我到監獄裏去了好幾次,人家不讓進去,我也沒辦法。”興華嘀咕說,“可是,你……不也沒來照看爹嗎?”
一旁的盛華揭發說:“二哥帶著紅衛兵把爹的書畫燒掉了,爹氣得當場吐血,爹的病是被他氣出來的。”
興華自知理虧,低頭不語。他也想不到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已經後悔死了。
皎月更生氣,罵道:“你這個不孝子,壞良心的東西,祖宗朝外拜,帶著外人來燒爹的寶貝,爹是被你害死的!”
周一心忙打個圓場:“人都沒了,怨來怨去的還有啥用,要怪就怪短命的造反派,要恨就恨那個可惡的宋大偉,是他們害死你爹的。不過話說回來,他們也是柿子挑軟的捏,誰叫你爹戴著右派帽子呢。”
皎月氣不過,要找宋大偉去評理。她氣衝衝地站起來向外走,到了造反派總部,一問都說宋主任不在。其實,宋大偉已看到皎月紅著雙眼趕來,知道她來者不善,周一心要跟他拚命,祝皎月也不肯善罷甘休,於是關照手下人說他不在,偷偷躲了起來。皎月拍著桌子叫罵一陣,但無人應戰,讓她有氣無法出。她想宋大偉可能已經回家了,就向愛芝家找去。
愛芝近來對外界的事情一概不聞不問,見皎月既憤怒又悲傷地走來,忙迎上去問這是怎麼啦。皎月說:“愛芝,我不是找你,你叫宋大偉出來,我要問他跟我有啥深仇大恨,非得害死我爹爹才肯擺手。”
愛芝大吃一驚,“你說祝老師他……”
皎月傷心地點頭說是,愛芝一聽立即淚如雨下,兩個好姐妹抱頭痛哭。愛芝告訴皎月,她一直苦口婆心地規勸宋大偉,可他已被邪念蒙住了心,不再是人而成了魔鬼,她為此傷透了心,已與他恩斷義絕形同陌路,他也煩她恨她,不當她作妻子看,平日基本不回家來,最近有好幾天沒見人影了。皎月哭訴一回,也沒別的辦法,隻好怏怏回來。
皎月回家時喬子康已經到了,對著恩師兼老丈人的遺容噓唏不已。不一會,新月和陸重山也趕來了。一家人哭聲彙成一片,既傷心父親的突然離去,也後悔自己沒能好好照料父親,風欲靜而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最讓人痛心。
喪事一切從簡。祝家的親戚除了孩子們的姑姑別的都不來,鄰居們也避而遠之,要知道死去的並不是什麼達官顯貴,而是一個右派分子,一個戴罪之身,死掉了還得用稻草人代替著去遊街的人。他供職的井岡山中學派人送來三個月的生活費,沒說句安慰的話就匆匆離開了。
隻有李愛芝是個例外,她一路哭喊著趕來,到祝家後雙膝跪地,在祝老師的靈柩前不住地叩拜,用噴湧而出的淚水為宋大偉贖罪。這一幕感動了不少人,也讓祝家人心裏稍稍帶來些安慰。
祝和齋走得突然,愁老物件尚未準備好。喬子康和陸重山協助丈母娘一麵請來木匠“革忙材”,一麵去山上尋一處合適的墓地。他們在長者山南麵的小山崗上找了個墓穴,這裏背靠古鎮,麵朝西溪湖,視野開闊,風景宜人,是個理想的安歇之所,好讓嶽父時常能登高望遠,追古思今。他們請村民掘出一個墳基,挑來磚塊砌成一個單孔棺槨,墳墓就算造好了。
興華和姐夫們一起順道去西溪湖農場收拾遺物。他們看到門前攤曬著的中藥材還沒來得及收起,桌上有正在截斷加工的草藥,鍋子裏也在煎熬著中藥。他們對著這些藥材怔怔地發呆,原來爹已經診斷出自己的病情,正在服藥治療,可惜啊,沒來得及吃完中藥就被關押起來,以致匆匆走完了人生。
下葬在一個天色陰沉的清晨,沒有花圈,沒有挽聯,沒有鼓樂,不做道場,隻有祝家兒女的聲聲悲泣,還有彌漫天際的層層朝霧。
料理完喪事,子康因廠裏要上班不能請假太多,打算先回去。皎月繼續陪伴母親,她跟妹妹新月也是難得一聚。當年,陸重山與新月的戀情公開後,立即被撤銷公社副書記的職務趕回老家去務農。他也不後悔,無官一身輕,帶著新月回去參加生產隊勞動,日子雖然貧窮,但兩口子恩恩愛愛,也算是苦中有樂,現在也生育了三個孩子,都是俊俏的女孩,名字分別是三種顏色:青、紅、紫,年紀分別比喬家的子女小一年。兩家的孩子都來了,熱熱鬧鬧地聚集了一大堆,他們還不懂得親人離別的悲傷,照舊吵吵嚷嚷地玩耍著。皎月想,要是他們的外公還在,有眾外孫承歡膝下,這天倫之樂是何等歡愉啊,可惜一切都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