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後麵的那個“人”,雖然有人的形狀,也穿著人的衣服,也一樣戴高帽、掛牌子,承受著折辱,可那分明是個稻草人!是被人舉著去遊街,被人舉著走進會場來接受批鬥的。
“他爹!”不祥之兆證實了,周一心大喊一聲,身子一搖晃,頹然跌倒在台上。
賀永昌精神萎靡地走來,呆呆地站到了台上,稻草人也被舉著過來了,仍然擺在賀永昌的旁邊。周一心撲上去一把抱住稻草人失聲痛哭,“他爹,我日夜盼你回家,你好好的怎麼就拋下我獨自走了,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啊?他爹!”
聽她聲嘶力竭的一聲哭,會場裏人人側目,目光中飽含了同情。
“他爹,你這是怎麼啦,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周一心撕心裂肺地哭訴,淚如泉湧,突然她轉過頭來,眼睛裏噴射出一道烈焰,指著宋大偉的鼻子說:“你這個五傷惡鬼,殺人犯,我男人好端端的,你們為啥要把他弄死?”
宋大偉被罵了個措手不及,忙擺手說:“誰弄死他了,是他自己不想活,關我屁事。”
“你憑白無故把他抓去,又讓他不明不白地死去,你就是個凶手!你還我男人,還我男人!”周一心憤怒到了極點,也不知哪來的力量,猛地撲上去伸手抓向宋大偉的臉。
宋大偉邊招架邊說:“喂,你這個瘋婆子,搞清你的身份,你是來接受批鬥的,不是來審問別人的。”
“你把我男人弄死了,我還活著作啥,你把我也弄死算了。”周一心像一頭受了傷的野豬,一頭向他撞去。
此時批鬥會還沒有正式開始,但台下已經聚集了不少觀眾,見周一心因老公慘死而怒不可遏,倒也覺得情有可原。認識祝和齋的人更深深地感到惋惜,他隻是一介書生,一個好人,從來沒幹過壞事,就這麼成了政治運動的犧牲品,且死了還要遊街批鬥,作孽啊。
宋大偉一邊招呼同伴保駕,一邊喊道:“我告訴你,右派分子祝和齋,自知罪孽深重,為逃避人民的批判,於昨天晚上畏罪自殺,自絕於人民,跟我們無關。”
周一心被旁邊的造反派阻擋,不能向前一步,但仍禁止不了她的嘴,她厲聲喊道:“不會的,他爹不會自殺,你騙人!你們這幫狗娘養的,畜生,殺坯,老天啊,為啥好人死得早,壞人卻活得自在?”
宋大偉狠狠地瞪一眼賀永昌:“賀永昌,你告訴她,祝和齋是怎麼死的。”
賀永昌嚇得雙腳直顫抖,支吾說:“祝老師……他……他……自己尋死的。”
周一心喝道:“賀永昌,你不用怕他們,憑良心說話,你說他尋死,是怎麼尋死的?”
賀永昌哆嗦著說:“是……上吊死的,用一根麻繩掛到梁上……”
周一心怒目而視,“你撒謊!監獄裏哪來的麻繩,他也不會尋死。”
邊上的一個造反派一腳踢向賀永昌,“你這個國民黨特務分子,剛才說得好好的,現在連話也不會說了!”
“是是是,我說錯了。”賀永昌驚恐地點點頭,“不是麻繩,是稻草繩,用監獄裏的稻草搓的繩。”
“現在明白了吧,他是畏罪自殺,跟我們一點關係也沒有,你不用找我們算賬。”宋大偉陰陽怪氣地說,“再說,你也不缺男人呀,說啥還你男人,他一走對你豈不更好?”
周一心一聽,立即萎頓在地,唯有淒厲的哭泣:“他爹,你太可憐了,活著吃盡苦頭,死也死得冤屈,到頭來落得個死無對證。他爹,你就這樣拋下我走了,啊啊啊,他爹,你死得好冤啊!”
賀永昌突然跪到地上哭道:“祝鎮長,我對不起您啊,祝老師,患難之交情義深,您一走我也不想活了,您帶我走吧!”
宋大偉吼道:“哭什麼喪,右派分子死了有啥好哭的,賀永昌你站在哪個階級的立場上,你這個國民黨特務分子,還在為反動勢力招魂!”
懾於他的淫威,賀永昌一聽立即不哭了,乖乖地站到一邊。
宋大偉又說:“周一心,看在你家死了人的份上,今天網開一麵,不批判你了,立即回去料理後事。”他想還是把她打發掉為妙,人一旦發飆就什麼事也做得出來,不如賣個好,讓她回去辦喪事,省得在會場上哭哭啼啼罵罵咧咧。
周一心回家叫上興華、盛華兄弟來到監獄,見到了祝和齋的遺體。他直挺挺地躺在稻草墊上,如一截枯萎的朽木,身體瘦得如縮小了一號。周一心捋一捋他枯草般的須發,再察看他的臉色,看樣子倒也走得安祥,就像睡著了一般,應是油盡燈枯,緩緩熄滅,他的身上並沒有被毆打的痕跡,也不像他們所說的懸梁自盡,因為脖子上並沒有看到勒痕。周一心看著,不禁悲痛萬分,但事已至此,還是料理後事要緊。她叫興華趕緊去郵局打電話,通知兩個姐姐,再央人把祝和齋的遺體抬回家中,布置靈堂。
沒多久,皎月哭著趕到了,振華在姐姐家養傷,臉上的淤青已經退去,但肋骨的傷痛尚未痊愈,驚聞噩耗也跟著一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