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鬥大會再次召開，地點仍然是胡家祠堂。自從上次被剪頭發以後，每次批鬥會周一心都必須到場陪綁，這次也不例外。盛華也輟學了，看管小珍的任務就交由他來做，當民兵來押送周一心時，她已準備停當，靜靜地等待著。
周一心被帶到台上，上麵已經站著幾個地富反壞分子和剛打倒的老幹部，她迅速掃視一眼，沒見到祝和齋，卻看到了另一個熟悉的身影，那就是後院的俞細眼。不過這一次，俞細眼不是來批別人的，他的胸前也掛著一塊牌子，上麵的字她不認識，從他畢恭畢敬低頭認罪的樣子看，應該是“現行反革命”或者“階級敵人”這樣的內容。
細眼佬從一個揭批他人的積極分子轉化為被批鬥對象，那是前不久發生了一件讓人津津樂道的事。
古鎮小學有位美術老師，國畫、油畫、水彩畫樣樣精通，也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文革開始後很快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整日到大街上去掃地。不過造反派也沒埋沒他的繪畫才能，後來專門派他搞牆頭開花，寫標語、繪圖畫。
那天，美術老師正在豐惠橋下東首的傘牆上畫毛主席像。畫中的毛主席頭戴軍帽，右手平舉，如正親切揮手，美術老師把偉大領袖端莊慈祥的麵容畫得惟妙惟肖，引來一些閑人圍觀。這時天上飄下幾縷雨絲，俞細眼匆匆回家，路過橋頭時，愛管閑事的他招呼說：“喂，下雨了，怎麼還畫？”
美術老師頭也不回，顧自揮動畫筆，嘴上淡淡地應付一句：“一點小雨怕個啥，畫好了才能收工。”
俞細眼隨口冒出一句：“畫這麼急作啥？弄得跟‘革忙材’似的。”
俞細眼這脫口而出的話卻犯了大忌，因為“革忙材”是當地土語，指的是誰死於突發事故或五傷惡病，棺材尚未預備好，家人隻好請來木匠匆匆趕製一口。把繪毛主席像稱作“革忙材”，深究起來性質就嚴重了，無異於謾罵詛咒，且用詞特別惡毒！橋頭的圍觀者笑說俞細眼你亂說話，當心被抓去吃牢飯。俞細眼自知失言，趕忙辯解說，我沒別的意思，我隻是說不用那麼急，然後匆匆走了。圍觀者們笑話幾句誰也沒當真。
誰知，一傳二傳，這話被他們大隊的民兵連長聽到了。大隊黨支部書記已靠邊站了，徹底打倒是早晚的事，本來民兵連長是接班的最熱門人選，誰知俞細眼革命幹勁忒高，似乎也在覬覦這個位置，暗中成為民兵連長強勁的競爭對手。他覺得這是消滅競爭對手的最好機會，於是馬上跑到公社革委會，作了上綱上線的彙報。
當天晚上，從不登門的民兵連長突然造訪俞細眼家，笑問他是否看到美術老師在繪畫，細眼說看到了。那你有沒有說過“革忙材”的話，俞細眼眨一眨他那有名的細眼，狡黠地辯稱記不清了，可能說過，也可能沒說過。民兵連長倒很隨和，嘻嘻哈哈地說，沒事，你沒記住別人給你記住了，連公社領導也知道了，革委會魏副主任說，要你明早到公社解釋一下，一定要去喲。民兵連長走出門檻，回頭還神秘一笑，說你運氣真好，中大獎了，哈哈。
民兵連長神秘的笑容讓俞細眼好一陣琢磨，可也理不出個子醜寅卯。他覺得“革忙材”這樣的話平時人人都在說，隻用來形容事情緊急，大家都知道他一慣忠於毛主席，絕對沒有惡意。但他老婆看問題比他敏銳，已經嚇得在發抖了，她說鄰村有一個婦女在河埠頭洗衣服，說了句衣服就數領口和袖口最髒，最難洗幹淨，結果被人告到大隊，幹部說她惡毒攻擊偉大領袖，思想反動，馬上拉去遊鬥了。聽老婆這麼一說，細眼也覺得事態嚴重，擔憂一晚，第二天一早忐忑不安地來到公社，被領到革委會魏副主任的辦公室。
魏主任倒也沒有怒目相對，一麵喝著茶，一麵平和地說：“一看你的眼睛就知道是昨天說‘革忙材’的那個人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