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溫漸暖,細雨成歇,陽光倚斜,透過窗簾的縫隙,劃過櫥櫃玻璃,落在某一處,或者說,在沈炵的眼裏,這光亮,如今隻能落在這一處。
向醫院請了假,用上了所有堆砌已久的休假,其實沒有必要,因為根本不可能再回去,再回不去。從來不願承認是為了誰才選擇拿起手術刀,卻在那個生命消失的一瞬立時放下。
他還是有借口的,可以推脫說是如今的身體狀況不允許。沒了堅持停下來,才發現自己的脆弱是這般可笑,這樣就能病了?幾日來徘徊在疼痛與昏睡間,就放縱自己大半日都躺著,懶散無用。
起身拉開窗簾,陽光刺目間眩暈便起,他扶牆摸索著椅背坐下,坐了許久竟不想再動一下,待不適緩和些,才打開了櫃門,伸手取出瓷杯,握在手心,竟是暖的。
這是他曾經的點滴竊喜,這是他如今的全部歡喜。
那日,和龔娉一同在文件上簽了字,心底倒是平靜輕鬆的,比當初領結婚證時,更為安心。他的一廂情願,予她本就是負累的開始,他想陪她一生,注定帶著愧疚不安。那一日,聽她說愛自己,這一生,便是圓滿了。曾經遙不可及的奢望瞬間成了現實,他的人生已然完滿。這提前圓滿的人生是他的,而他不想帶她走,愧疚必然,隻是相信,她還有諸多留戀在,他始終不是她的全部。
那一日,她的眼中有著猶豫委屈,欲言又止時,他吻上她的唇,舌尖觸及唇齒,留戀輾轉間,她眼淚的鹹澀融入進來,甘苦交集,終是不悔。
他似乎沒有對她直白地說過愛,她卻是懂的,即便當初不接受時,她都是懂的。
所以,遇見她,便是他的圓滿。
他滿足了,卻是懈怠了,竟然沒有勇氣躺到手術台上,苟延殘喘地繼續生命,隻是這麼躲著,想著某一日,遠遠看她一眼,或是像現在這樣,摩挲下與她有關的物件就好。輕視生命是“錯”,隻是沒有必要再“對”下去。
胃裏的絞痛驟然又起,他抿嘴彎下腰,小心著想將杯子放到桌上,視線混沌有些看不清桌緣,劇痛讓指尖不得控製,鬆開的一瞬他想抓住,但隻聽得清脆一聲,碎片飛濺。他想伸手,雙拳卻本能地頂在了胃上,他控製不住,太疼了,他控製不住。
彎腰壓著胃腹,身體蜷縮著坐不住,沈炵跪坐在地上,費力伸手握住一片碎片,握緊了,血絲順著指縫一道道的蜿蜒擴散,疼痛似乎也跟著擴散到全身,嘴裏除了甜腥,竟還有鹹澀的液體不斷湧入,熟悉卻又陌生,他再無法控製,呻吟翻轉之際,埋頭靠著地麵痛哭出聲。
淚水沒入地麵,心埋入塵埃。
當所有的眷戀已卑微到隻寄托在一個小小物件上,上天卻還要將它奪去,悲哀重重,已是可怕,絕望便在弦斷的一瞬,毀了,亦空了。
沈炵記得,他曾在龔娉麵前失控過,他想告訴她,“娉兒,太疼了。”
沈炵曾經為沈煜拚湊過石頭人,隻是白瓷本該無暇更是脆弱,他摸索著,將碎片聚攏,瓷片的白混著血液的紅,無措地翻找,尋不出規律,點點靛藍,拚不出畫麵,湊不齊回憶。
他不時回手抵住痛處,待低頭看著一身斑駁的血跡,突然又笑了,這一次,真的無能為力了。
翌日,沈炵去機場給沈煜和李椀書送行,他們在時,他似乎還有氣力撐著,他們離開,他坐在機場大廳的長椅上,看著窗外飛機飛遠,想著他們臨走前的話,“哥,娉兒現在對你是上心的,你這麼冷落她,她傷心你就不難過?”“我們就去兩年,自己要當心。”
他們不知道,他和龔娉已經辦了手續,他自己也不知道,方才那是生離?還是死別?
坐了沒有多久,隱痛又變得劇烈起來,便起身向外走,一旁人群熙攘聲逐漸變小,成了忙音,他抬手抵著胃,又幾步,不覺靠著牆頂緊了忍耐,深吸著氣,緩緩移動腳步。隻盼著快點回到車裏,如今止痛藥已沒了效果,每一次疼痛發作,他都隻能生生挨過。
“沈炵。”有人輕拍了下他的肩頭,他聞聲側頭看去,竟是龔娉的父親,想要將手放下,卻是痛的緊了,隻能控製著呼吸,盡可能讓自己站直。過了幾秒,才開口回應,“爸,你……抱歉,叔叔。”
龔遠山聽了皺眉,想著上次見麵自己還動了手,頗為尷尬,“你怎麼在這裏?……臉色怎麼這麼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