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在這裏,他對該稱之為奶奶的人說過那樣的話,殘忍淡漠著,那時,他無痛無覺。
也是在這裏,那個該是也同自己有血緣關係的人詛咒過他,隻是不曾想,報應竟來的如此快。
汗水浸透了衣衫,原來這種冷和痛,便是絕望。
不能喊,不能哭,不能恨,豈能說絕望?
推開病房的門,父親斜靠在床頭,閉目間神色淡然,聽到開門聲嘴角竟還牽起一抹笑意,輕聲說著,“沈炵,你知不知道,這些年窗外風過葉落的聲響一直是一樣的,聽著讓人覺得心煩,總還是家裏的動靜討喜些。”
“感覺怎麼樣?有沒有哪裏不舒服?”沈炵開口,才發現聲線過分低啞,是如此的不自然,身形向後退,靠著牆抬手頂住胃。不敢揉動,怕摩挲衣料的聲響讓父親聽出異常來。他努力控製著,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你可以恨我,當年養母瞞著我,自行拖延病情,我想著這輩子都不會原諒她,可原來一生隻是轉瞬,而又會有這麼一天,我能完全體諒她的心境。”沈卻睜開眼,沒有光亮的雙眸中透著一絲恬淡喜悅,“有些時候,用情太深牽掛太多,除了隱瞞,再想不出更好的方式來說再見。”
“爸,你要同我說的就是這些嗎?”沈炵無措,他連說不原諒的權利都沒有,因為父親已經異常從容地批準了,他可以恨。
“沈炵,我害怕。”沈卻側頭,伸出手來摸索著,卻隻觸碰到空氣,他笑著放棄,垂手放在被單上,悄無聲息,唯獨修長細瘦的手指輕微顫動著,“我當初不想有孩子,想著要是離開了,小緣該怎麼辦?孩子又該怎麼辦?我不放心。你沒有讓我失望,從來沒有,可即便你有能力把她們照顧好,我還是會不放心。原來無論如何做準備,我始終想不出怎樣的離開方式才是對的,怎樣才能讓彼此的傷心絕望降到最低。本就看不到,偏偏不想你們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難過。”
“為什麼是離開?為什麼你隻想著要離開我們?”沈炵握拳,克製著怒火。
“我不想離開,因為奢望著同你母親長久,明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卻還是讓她擔驚受怕跟我生活了那麼些年,還有了你,有了泡泡,後半生的幸福美滿皆是奢求,如今該夠了,我卻不知如何放手,我們都太固執,生死本是尋常,現在反倒成了難以麵對的事。”沈卻微皺眉,抵在腹間的手稍稍用力,“隱瞞回避成了我們家心照不宣的習慣,沈炵,關於得癌症這樣的事,我們應該也會選擇瞞著彼此,那麼這次,你站在哪邊?你可以告訴小緣,泡泡,娉兒,然後我裝作不知情,彼此偽裝快樂,讓痛苦緩緩蔓延。也許那樣最為妥當,可我希望你站在我這邊。”
“你這邊?替你瞞著她們,看你放棄生命?”沈炵用力叩擊著胃腹,疼痛尖銳,仿佛已侵襲入心肺,另一隻手費力扶著牆,強迫自己站直,苦笑著問,“這是同我談交易?知道的人越少痛苦就越少嗎?到最後你要他們怎麼辦?你就確定我做得到?”
“是我太過自私,我不想穿著這身衣服,聽著窗外一成不變的響動,被藥物折磨到尊嚴全無後在這令人厭惡的地方離開。”沈卻起身坐直,臉色多了分凝重,氣息微促“餘下的精力和時間,我貪心地隻想留給你母親,這便是我想要的。”
沈炵笑出了聲,任由苦澀在口中蔓延,笑聲聽著是這般可笑,仿佛一隻小醜絕望低吟,待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狼狽地跌坐在地上,他想問父親,那麼他呢?之後他該如何自處?
“好,我站在你這邊。”片刻沉默過後,沈炵站起身,無視直立的一瞬所感到的強烈不適和脫力,緩步走到父親身邊,取了外套遞過去,“換下衣服,我送您回去。”
“手怎麼這麼涼?是不是哪裏不舒服?”沈卻觸及他的手,隻覺出一片濕冷,很是不安,摸索間握緊了沈炵的手不再鬆開。
沈炵稍稍用力,掙脫了父親的握持,餘下的時間,父親不是希望自己恨他嗎?“接下來,我希望您能接受我替您安排的治療,要陪著母親,總不希望她見到您太過痛苦的樣子吧。”
“不要這麼和我說話。”沈卻的那點淡然平靜再難以維係,從來都是他對兒子刻意疏遠,而今沈炵以這般態度對他,他才真切體會到這份疏離是何等傷人。
“爸你不用管我。”沈炵放下了抵在胃上的手,垂目間,那點痛意苦澀都消了去,隻留一臉漠然神色固守堅持著,他協助父親更換衣物,又將盲杖遞到父親手中,此後回去的一路,再無言語。
那一瞬間,他隻能說好,因為父親說“這便是我想要的。”他便隻能說“好。”
沈炵想,如果他可以恨父親的話,便是從這一刻開始的,如果,他能恨的話。
他是否該感謝父親,那句殘忍的,宣判意味的話都沒能有機會說出口,父親太過坦然接受,甚至還意外地給了他選擇的機會,讓他心死,讓他對自己,判了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