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如果我們使用物理的標準,那這又是一首巔峰完美的佳作,但是,它有著先天的不足,它隻具有自然的審美性,而不具有與《春曉》、《登鸛雀樓》那樣的普適的心靈感應。在某種程度上,它較《登樂遊園》離化神之境還要隔一點。但是,柳宗元在這一首詩中創造的意境和強烈的感情意誌,卻是極為特殊和出色的,即便是在整個唐朝,也唯此一首。它的奇特就如朱耷的畫作一樣,風格鮮明獨特。
上聯與李白的“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閑”近乎是一模一樣的筆法。而下聯的意境也非常近似,簡直就是李白詩的另一個版本。不過李白上下聯之間的關聯更緊密些,李白明顯地將物象轉換為了感情,而柳宗元隻是繼續白描一種物象。
當然,後人在這種物象中感悟到了一種精神世界,近似梵高《呐喊》那樣的精神世界。柳宗元用無聲來表達大聲,用純粹的物象來表達精神上的空曠或者說是空洞,或者是表達他內心深處無與倫比的寂寞,或者是表達他的思想境界遠遠超越現實世界後所感到的那種彷徨和空無。
總之,在那樣一種情境下的漁翁,即便他的感情是淡定的,即便是他端坐在漁舟上從容地釣寒江之雪,我們還是從這空曠的天地中,讀到了寂寞甚或是驚慌。
這首詩也許是柳宗元的寫實,也許是他精神的投影,但無論如何,都絕不是一些文人所解讀出那種的“雅趣”、“品格”,這首詩是另一種風格的“意象流”,柳宗元對此有甚深的領悟。我們讀這種詩時,不能從文人詩的角度來解讀,而應從哲人詩的角度來解讀。
宿建德江·孟浩然
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
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
孟浩然這首詩也廣為人所稱道,《唐詩別裁集》中隻選了他這一首五絕。他擅長在詩歌中寫日暮昏茫之際,那種羈旅惶惑之感。這首小詩造境非常和諧,種種景物渾然一體,尤其是他在字上的功夫,可謂洗練。“移”、“新”、“低”、“近”,都用得非常準確。“江清月近人”一句,傳神,而且會心,仿佛在那深深的客愁之中,得到了江中明月的一絲慰藉,這就是這首詩最神妙之處。
詩人們的天性中,親花親水親月,所以我們讀到詩歌中的月亮時,要明白一點,它對於詩人的感情有特別的意義,它是一個能引起詩人種種感情的事物。
我常說李白受孟浩然影響很深,這種影響是近似血脈相連的影響,孟浩然親近自然,對大自然有著深厚而細微的情感,這一點李白與他幾乎一樣。孟浩然的“江清月近人”和李白的“仍憐故鄉水”、“相看兩不厭,隻有敬亭山”在骨子裏是一種本質。大自然在他們的心靈中是充滿感情的,如父如母一樣具有著親情,慰藉著他們的孤獨,在他們失意的時候,隻有自然山水,才最貼近他們的靈魂。他們的思想走出了世俗的樊籠,他們的詩歌追求一種精神的徹底自由,而這種自由常常與大自然碰撞,那裏是他們精神的天地。所以,我們很少看到李白、王維、孟浩然在詩歌裏過多的說到家庭,那是束縛他們的地方,是他們努力擺脫的地方。至少,李白用他的流浪,王維用他的隱居,孟浩然也用他自己的方式,擺脫家思維的束縛,來追求那種精神上無拘無束的境界,而大自然滿足了他們。所以,當他們的詩歌遇到了大自然時,便妙語天成,頗多神來之筆。
尋隱者不遇·賈島
鬆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
隻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
這種詩人人會得,原不需多講。隻一句“雲深不知處”,便寫出了一派高人風範。隻在此山中,似是將詩意固定了,但“雲深不知處”,卻一下子就將詩意延展開去。就如同電影中的鏡頭變換,讓我們的心也隨之跌宕起伏。隻在此山中,讓我們心有期待,雲深不知處,卻讓我們對雲山惆悵,那份期待不免有些失落,有些不安。雲深不知處,也極為凝練地表現了隱者遠離塵俗的高士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