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的氣韻之流轉,最為經典,王維的《桃源行》,於氣韻的表現功力則可稱是第一,李白的《關山月》、《秋登宣城謝朓北樓》、《金陵酒肆留別》都是氣韻的經典之作。李白這些詩作的氣韻雖然沒有王維在《桃源行》中表現得那麼圓滿那麼講究,那麼近於完美,但李白的氣韻都是渾然天成的,有著李白獨特的氣息,這些都是氣韻的極品。而李白那些較長的歌行,對於氣韻的運用則是臻至化境,已經超越了《春江花月夜》、《桃源行》這些正常範疇內的經典,是我們詩歌史上的神仙之作,後來的詩人幾乎無法模仿,甚至無法學習。
我們如果細心,就會發現,無論古人還是今人,談及李白的詩時,很少談及他的境界,也很少談及他的意境,隻談及他豐富的想象,為什麼?因為李白詩歌最突出的是他的氣韻,而氣韻這個東西隻能憑心去感覺,幾乎無法解說。人們隻能解說李白超凡脫俗的想象力,而這種想象力得以自由發揮是離不開氣韻的。
所以我們都知道李白的詩歌奇妙,可是卻沒有人去學李白,而是都學了杜甫。天下的詩人,有百分之九十都在學杜甫。為什麼?因為杜甫的詩好,靠的是凝練,而凝練是我們一般人都能夠把握的,煉字,煉詞,煉句,有跡可循,有法可依,慢慢用功,總能有所成就。但李白所擅長的氣韻,則是很難把握的。
唐人的詩為什麼高不可攀?不是因為他們的意境,也不是因為境界,而是因為他們的詩中流轉的氣韻。意境,哪個詩人不可以造境?境界,哪個詩人沒有一定的境界?可是,如果缺少了氣韻,那麼,造出來的意境就不會靈動,就是死的,這就是唐人和後人的差別。如果說意境是一棵弱柳,那麼氣韻就是風,柳要具有什麼樣的舞態,就需要什麼樣的風。詩歌要具備什麼樣的意境,就需要什麼樣的氣韻。氣韻是較之意境、境界更重要,更根本的東西,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意境和境界是詩人創造的,而氣韻則是詩人創造意境和境界必不可少的工具,不同的氣韻,創造出不同的意境和境界,而這氣韻隨境界和意境顯現在詩歌中,就成為詩歌中最美的東西。
打個比方,女媧造人,用泥土造了凡人,後來造累了,就用泥漿造人,泥土造的成了貴族,泥漿造的成了平民,但是無論平民還是貴族都需要她吹出的一口仙氣才能有生命。泥土和泥漿就好比境界,而仙氣就是氣韻。
為什麼在唐代,尤其是在盛唐,李白和王維備受推崇?而杜甫卻不受重視?不因杜甫的境界同兩人有多大差距,而因在氣韻上,那時的杜甫比之這兩位大匠還差了不少。
為什麼盛唐高不可攀?為什麼盛唐的好詩不再?因為大家都學了杜甫,都致力於凝練,而放棄了氣韻。打一個比較容易理解的比方,就好像一個美女,致力於化妝、美容、服飾、儀態,而忘記了氣質的培養,她的美麗總是因為少了那一種神韻和氣質,所以無論她打扮得多麼雍容華貴,一旦一個氣質絕佳的女子出現,即便這女子穿著粗布衣服,不施粉黛,也能立即將眾人的眼光從不注重氣質培養的女子身上奪過去。
我們讀宋詩、明詩、清詩,總覺少了一些味道。讀唐詩不必品,隻要讀,味道自濃,讀他朝的詩,則需品,然後有味,往往還覺得味道較淡。唐詩那不品自濃的味道,最多還是來源於它的氣韻。
讀唐詩久了,就會發現一個現象,氣韻流動不隻是李白的獨長,而是那個時代所有人的共性,隻不過以李白最為突出。這樣的例子有很多,對於其他詩人佳作中流暢的氣韻,在本書中各章節的各首詩歌中常有提及。如《蘇東坡之評孟浩然》中提到的那一篇《鸚鵡洲》,及七絕、五律等佳作中的評析,都有對氣韻的講解,讀者從中可以看到,盛唐詩人的氣韻,有著共通之處,甚至是極為相似的。
似李白一樣的氣韻,是盛唐詩人的共性,就連作詩很少的張旭,他詩歌中的氣韻也恍惚似李白。而盛唐這種氣韻的改變,從杜甫開始。杜甫結束了盛唐詩,開啟了另一個時代。
杜甫也曾活在盛唐,而且與李白、王維、張旭這些人很熟,也有詩文唱和,但他的詩在盛唐卻根本不入流。當時出版的詩集有殷璠的《河嶽英靈集》和高仲武的《中興間氣集》,都沒有選錄杜甫的詩作。杜甫的詩不屬盛唐一流,不為盛唐人重視,由此可見一斑。而他不為盛唐人認同的根本原因,便是詩歌中的氣韻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