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多支持他畫畫啊!有一天下大雨他上泰州公園河邊畫畫,整個公園隻有他一個人。他用傘遮著畫夾,畫夾裏有一張一分錢買來的紙。他每次寫生都隻帶一張紙,沒有畫壞了重來這一說。必須每次要畫好,堅信這一張就能畫好。一陣狂風吹走了傘,又把這一張紙吹到泥水裏。小玉琪撿起傘背起畫夾拎上折疊凳往家走。在當時這個十來歲小孩的眼裏,來回走一個多小時是很遠的路。寒風冷雨中他縮著頭,隻盼著快些走到家,但決沒有想過到家後不再回公園。他隻是回家再去拿一張一分錢的紙。娘說你瘋了,這麼大雨還要走回去?小玉琪說早上下霧的時候,傍晩太陽落山的時候,刮大風的時候,都畫成畫了,就是還沒畫下雨景,就是要這雨。娘說你衣服全濕了都沒得換的。小玉琪說沒事,吹吹就幹。娘說還是雨小一點再去。小玉琪說他就是要這大雨。在雨中,他畫好後讓畫紙灑上一些雨點,雨水衝開了水彩畫色,畫變得毛鬆鬆的。嗨!小玉琪覺得雨也是水彩色的但是,紙又沒了。他再也不會笑,就是想紙。第二天娘給了他8角錢。8角!他想這是他平生最富有的一天了。他真是太有錢了!8角錢可以買80張一分一張的紙!他一路狂奔。他簡直富得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當然他會把這8角錢全部買紙,當然他不管有多少紙也會一張一張省著畫。他不知道怎麼會一下子有這麼多的錢啊!過了很久他發現娘那件結婚時穿的藍上衣,逢年過節都要穿一下的,怎麼老不見娘穿了?問娘。娘說她把這件衣服賣了8角錢。小玉琪喊了聲,娘啊。
玉琪小學畢業後,社會上越來越強調出身。因為出身,他隻能上民辦初中。因為出身,他明知自己不可能入團,可又不敢不申請入團,否則好像他不向組織靠攏,好像反動。再說他也不甘心不上進。學校舉行美術、詩歌、作文等各種比賽的時候,正是他發揮特長的機會。崇拜他的孩子們叫他東方高爾基,不懂事的孩子偏要說你父親是什麼人你還要爭什麼?你是壞人的孩子。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脆弱,還是心靈的創傷太深了,輕輕刺一下都那麼敏感。不過這是輕輕刺一下嗎?這一下刺得還輕嗎?這種等外公民感他不能讓娘知道,如同娘從來不把自己的艱難苦痛轉移到孩子身上。他隻壓在自己心裏,越壓越強終於釀成一種噴發的力量,時時把他噴發到校外去。
他逃學了。一個人在公園寫生,一個人上圖書館讀書。一個人有多好!再不會被別的孩子瞧不起,再不會比人矮一截。最痛苦的是他明明知道自己明明不比別人矮一截!當他周圍再沒有“別人”的時候,他真覺得,一個人,這本身就是最大的好處。
越往後,人本身的價值越來越貶值,“出身”越來越增值。楊玉琪不可能入高中了。到1963年他下決心考大學,先在泰州參加了一次高中課程的考試,經市文化局考核蓋章承認同等學曆。娘不同意他報考高校。娘i知爾這樣出身,學校怎麼會錄取?他說他能考上。娘終於給了他10元錢一一這是娘一個月收入的一半啊。他要到上海戲劇學院的考場去報考舞台美術係。他在上海的姑父已經退休,把自己的手表借給了他,說你要考試,得有塊表好掌握時間。他戴了這塊表上了公共汽車,一路上隻用戴表的那隻手拉汽車上方的橫杠。因為別人拉橫杠的手腕上都有表,因為他老想看看自己手上這塊表。真是體麵極了光彩極了。
當他極體麵極光彩地站在戲劇學院招考老師的麵前,接受他們目光的審核時,他才意識到自己那麼瘦小,穿得那麼不體麵,而且自己的模樣可能一下就給人看出是上海很有些人認為很不光彩的江北人。這種莫名其妙不可理喻的地域偏見!這巳是報名的最後一天,上千報名的考生中隻能錄取20人。老師很想卡掉一些考生。正好楊玉琪隻帶了水彩畫,不知道還要帶上速寫。他苦苦懇求讓自己報個名,老師說不帶速寫就是不能報名。楊玉琪一急,把背著的畫夾拉到身前,從畫夾裏扯出一張紙,嚓嚓嚓幾秒鍾畫下考場人頭濟濟的場麵,的確是一分鍾都沒用了。用這麼流暢的線條畫出了活脫脫的考生!在場的考生把他圍上了,老師也一個個站起來看他的畫。一舉震了考場。他不僅拿到了準考證,老師還把他的準考證號碼記在一個本子上。他知道這是好事,是格外重視他這個考生。雖然他是江北人,是穿得那麼破舊的江北人。這些教授真好!當時他還以為凡是在大學教書的全是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