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2 / 3)

麗君偶爾還是悄悄來看他。她眼看她最尊崇的人這樣毀自己,鐵下心來要幫他。她心裏明白,現在,就是他們兩個了。但他們兩個怎麼樣?不知道。事情將會怎樣發展?似是而非不清楚不明了不點破不深想,好像什麼也沒想。當人的最美好的感情調動起來、升華起來的時候,邏輯已經一無力量。

這天下午王麗君來的時候,楊玉琪又坐在自己打的沙發上喝悶酒。他知道自己這次離開泰州也就永遠離開了麗君。麗君一直是敬畏她的楊老師的,這天卻看到洎水從楊老師的眼角往下流。這是從心靈深處滾出來的一滴一滴的淚。沒有流過這種眼淚的人都稱得上是福氣。每絞出一滴淚心靈都要經受巨大的痛苦。這種痛苦擰絞著麗君的心,她撲地一下跪倒在楊玉琪跟前,抬起一臉淚水說:“我這一輩子跟著你,你不離婚我也一輩子侍候你,男子漢流淚也是答畜的,一滴一滴而已,幾滴幾滴而已。rara君這一跪,這一句話,這一瞬間,楊玉琪感到一種生命的回潮。好像他來到世上就在等著這一刻,等得夢都老了。如今麗君衝他一跪,用她的淚水衝刷、洗潔他那灰蒙蒙、光禿禿的夢,使他的夢長出綠芽,開滿花苞,鮮亮活脫滴著小水珠閃著陽光可以感覺可以觸摸。這新生命的衝撞使他好似在刹那間跨越了一個世紀。他一下傾倒在沙發靠背上,一手撫著麗君的頭,任淚水曄曄地淌。雖久久無聲,但他有一種嚎啕大哭的感覺。這大哭是一種痛苦後大歡樂的宣泄。他才感到,人能夠強烈地表達,多麼暢快痛快舒心愜意。一切都盡在不言之中了。從此不管多難多苦,他倆就是一個人了。

淚水的宣泄,使楊玉琪如同吃了一服中藥,把體內的毒全吐盡了。又如同洗了一次桑拿浴,大汗淋漓後複歸寧靜。現在他再去南京,不是逃避什麼,不是出家,他是去創造,帶著勃勃的生命力去創造。事後想來,沒有麗君這一跪,楊玉琪的曆史或許是另一個樣。

楊玉琪1984年進南京師大美術係進修時,未必能想到僅僅5年後的他的成就。尤其不可能想到的,是5年後的他竟比當時的他壓迫感更大。人要是對自己一生追求事業所要忖出的代價作一次總預算,然後算一算把總代價分到一年的每一天需忖出多少,然後,人們還敢追求嗎?然而追求是一種永恒的誘惑,一種使人類綿綿不絕、生生不息的誘惑。

人類釋放能力的欲求是與生俱來的。楊玉琪童年時的欲求是一一紙。街上糨糊幹裂吹落地上的宣傳畫,他撿起裁去粘著糨湖的部分,剩下的就可以畫畫。學校用舊變黃折疊處斷開的地圖,他裁成小塊畫畫。街頭小商店裏一分錢一張的紙,對於他這個天天檢菜幫子的孩子,近乎是奢侈品了。後來“文革”開始,小城快讓大字報給掩埋了。他想一條大標語一二十張紙,5條就是上百張,這些紙要是給他小時候畫畫真不得了了。他兒時偶爾買點紙又經不住他天天要畫。楊玉琪第一次和我談話,一上來就講他對不起母親,他太愛畫畫太想買紙做了兩次對不起娘的事。我看到他的雙手劇烈地抖動著。我相信我看到的是靈魂的震顫。

娘那時麵對四個不知事的孩子,隻有靠抽支煙解乏忘憂。幾盒劣等煙似乎是這個家裏僅有的“動產”了。小玉琪已經把他課本上的空白邊都畫滿了畫,連兩段課文之間的那一點空白處也高密度地住滿了他筆下的人物。老師說他上課不專心聽講。他說老師講的他都懂。他再沒有一星一點的紙可以畫畫了。然而他的畫停不下來。娘說家裏再沒錢買那一分錢一張的紙了。小玉琪說生活可以再苦些,可以不吃三頓粥改吃兩頓。娘說再苦些就不要吃飯了。玉琪說,紙沒了,咋弄啊?然後也不知怎的急得搭錯了神經拿了娘的5包煙和一個抽煙的同學換了錢,轉身就去買紙。繼而又有了一次鬼迷心竅。那天他看到一本小小的64開本的水彩畫集。他至今記得那個水彩畫家叫李劍晨,畫集共8幅畫,價格4角錢。小玉琪瘋狂了。他覺得他看到了全世界最好的東西,沒得比這更好的東西了。這是不能不屬於他的。沒有人會比他更愛這本畫集。他,他拿什麼買?他奔回家拿了把家裏天天在用的銅飯勺,賣給廢品收購站,買下了這本水彩畫集。當然中午吃粥時全家就發現銅飯勺怎麼沒了?用什麼盛粥?

但是小玉琪巳經完全糊塗了,瘋魔了,除了想把畫冊買到手,什麼也不清楚了。娘想不到他第二次偷家裏東西。娘從來硬氣,連向她自己的母親都決不借錢。玉琪這孩子是本質上壞了啊!娘傷心啊!小玉琪最怕的事就是看見娘傷心。娘一傷心他就覺得天塌了,天塌了,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