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1 / 3)

考生住的樓已住滿,他隻能和最後一批考生住在一樓的樓道裏。所有上樓的人都能從樓梯上看到他。當晩,他那兒形成一個小小的中心。他一下認識了好多人,不,是好多人一下認識了他一一他就是那個在報名時當場畫畫的人。大家爭著看他畫夾裏的水彩畫。離考試還有兩天,大家結夥去西郊公園寫生。楊玉琪初次到上海,第一件大事是想畫熊貓。兩個考生緊隨著他,一個非要幫他拎包,一個非要為他端著一杯畫水彩畫的水。他無論怎樣也沒有辦法叫他們不拎或是不端。他從來沒有想到,在考場上,人的價值隻是人本身。他當場也沒悟過來。他當時隻注意著熊貓什麼時候懶洋洋地動起來。他飛快地畫下一張水彩,用水一衝,熊貓變得毛茸茸的,不摸都能感覺著這種手感。回到住處考生們人人來看這幅畫,大家尊稱他熊貓畫家。哦,他成了畫家!很多考生送他照片,都寫上:送給熊貓畫家。風頭出足。好像別人隻是考生,而他是畫家。到考試時,監考老師走到他桌邊,敲敲他的桌子說,你不要緊張,慢慢地畫,你不要受考試時間限製。考生們當然都明白這意味著什麼,明白這是一個一定要錄取的佼佼者幸運兒。

兩天後初榜公布,名單上沒有熊貓畫家的名字。楊玉琪到底沒被錄取。

考生們曄然了。像這樣的考生反而不錄取是為什麼?他們到接待部門要求回答。一位有關的老師出來答複考生的責問。他說一千多考生中錄取20人,有規定往屆畢業生隻能占3%的名額。考生們想,20人的3%的話,連一個人也不到。那位老師還說,有的考生雖然沒被錄取,但是水平確實很高,不需要學習就可以立足了。另外,學校選擇學生,還考慮政治因素。

還考慮政治因素?明白了。對楊玉琪來說,就是主要考慮政治因素了。像他這樣生來帶著“政治因素”的人隻能是高等學府的門外漢。一個夢,破滅了。那是他的一個最輝煌、最隆重的夢。他躺在一樓樓道的地上,兩三天不吃飯。考生們紛紛下樓來勸慰。他們紛至遝來的腳步聲,如同一級級樓梯的斷裂、塌落,活活地壓迫著、掩埋著、窒息著楊玉琪這個不安分的生命。考生們說我們不錄取倒也罷了,你真該錄取的。

他們越勸越加重他的絕望感。他是應該被錄取的。他是應該被錄取的!沒畫頭了。再畫,還是這個樣。再畫,還是這個樣。不公平,不公平!

回泰州的第一件事,是把他從來不準弟妹碰的紙和顏色全部送掉。他送掉的是照耀著他童年和青少年時代的夢。年輕的朋友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樣。他也不需要別人明白。他從小埋下的孤獨感,如今滲遍了他的全身。他想起李清照的詞句: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而他卻已經無所尋無所覓!閑得難過!他覺得他開始養老了,時年17歲。

他養老不久又開始畫畫,他不承認這是畫畫。他說這是反正沒事幹隨便塗塗。他以為這是由於無聊,其實是他的畫癮很快又犯了。如同戒煙者借各種托詞抽煙,譬如上廁所得抽一支等等。他說塗塗玩玩的,也無非是在尋找心理上的托詞。塗到1966年,又想考大學,又覺得非考大學不可了。用泰州話說,是抱了兒子去當兵,死也無所謂了。不過這次已有自知之明,到揚州考區隻挑最冷門的學校和最冷門的專業。像自己這種“政治因素”的人,能上大學已是萬幸。蘇州絲綢工學院的絲綢設計專業,似乎考生很少。那麼,就是它了。把畫夾裏的畫拿出來給老師看。老師一看說不錯啊,留下這張。再拿出一張,老師說很不錯啊,這張留下。楊玉琪備而不用地帶了二三十張,老師竟然叫他全留下,幹脆把整個畫夾留下。然後“愛不釋手”地拉著他的手,徑直陪他上考生宿舍,說他的專業課已經行了。考完後他覺得這次看來是成了。所以說“看來”,因為有了上次教訓,否則他一定認為是準行的。但這次,他是懷著一種僥幸的心理等著錄取通知了。

他至今保留著一張泰州市進業補習社發的同等學曆證明和一張1966年江蘇省藝術院校聯合招生準考證。準考號:4004。這是他的全部的“學曆”了。

1966年高考的錄取通知沒有發下來,發下來的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一份份戰書。這是向人類文化人類文明的宣戰。連文化帶文明畫臨滅頂之災的時!矣,楊玉琪對於高考錄取不錄取已無所謂了。如同一個判了無期徒刑的人,再給他加幾年刑能有什麼感覺?

楊玉琪結交了幾個收破爛的老人。他以比廢品收購站高的價錢從他們那裏淘畫頁、封麵、線裝書等。“破四舊”開始,有的家庭不敢在家裏放除了毛選馬列著作之外的任何書籍,一概作價賣了。也有的父親被鬥死,兒女們絕望之中把父輩的書連同對父輩的記憶一起賣了。楊家的門口幾乎每隔一天就有一個收破爛的老人來叫門:“老楊爹!”泰州話的老楊爹,就是老楊爺爺的意思,不到20歲的楊玉琪就有人把他從老楊升格為老楊爹了。難怪他早早的產生過養老的心態,抑或是他這種心態使人破格叫他老爹?人們打倒文明的時候,老楊爹正在加緊搜羅文化。他沒想到他自己很快會被打倒,終於明白與其等著別人來“破四舊”不如自己動手。然而要他自己毀那一櫃子萬多張的畫頁,他一張一張搜羅起來的畫頁,不啻是要他親手殺死自己的孩子。這天中午12點他上班前叫大妹代他燒:你看哪張有問題你就燒。12點開始燒,到他下班回家天都黑了還沒燒完。他走進家裏好長時間不敢打開他的櫃子,這個放滿了畫的櫃子,於他如同光耀燦爛的寶庫。他生命的積蓄都在這裏了。這裏要是空了,他這個人也就空有一副皮囊了。櫃裏還殘存一點畫,很快也被人全部抄走,包括他自己所有的畫和雕塑。他青少年時代的畫一無痕跡了。他今天回想起來,他在人生路上稍一軟弱就走不下去,就將失去自我,就將在這個世界上了無痕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