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十來歲的男孩正要打噴嚏,拎起身上的絨衣,捂住鼻子,把噴嚏捂了回去。他雙手抓頭頂,吐一吐舌頭。他的左腳趾頭從襪洞裏伸了出來。他看玉琪寫字,他的右手食指慣性地跟著玉琪的毛筆一筆一劃地在空中寫字。玉琪誇他今天寫得不錯,他才敢把藏起來的大字拿出來給玉琪看一一原來,玉琪要他先打底稿,他沒打。我看他臨的玉琪的字:“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
我就覺得這屋裏有明月照,清泉流。
聽說本來孩子的爸爸一起來學字學畫的,但是孩子進步太快,爸爸不想和他一起來了。爸爸接送孩子上這一堂課,爸爸自己再來上另一堂課。
一位衣著華麗臉龐俏麗的女士,是香港一家好幾百人企業的老板。前些年遷來多倫多,現在又要搬回香港了,就想下周開始能一周讓她上三堂課才好,或者她回港後玉琪能給她函授。港人常常用“凶”這個字,背後都說楊老師好凶。這位女老板,也被玉琪講哭過兩三次。她說:老師,我一輩子從來沒有被人罵過,我也是管幾百人的。可是我特別喜歡上老師的課,你怎麼罵我我也不走,你不要以為罵就能把我罵走。
一位七八十歲的老人家,離下課還有十分鍾的時候趕到了。“楊老師對不起,剛才我坐巴士坐反了,下了巴士還要走很長一段路。”這位老人家當初要來學畫之前,有人S告他:當心,楊老師要求很嚴很凶的,你受不了!他說:我到別處人家都把我當老師,我到這兒當個學生也不行?
又一位八十來歲的老先生,他是從紐約飛來學畫的。後來覺得這種飛行學畫不方便,幹脆離開紐約兒子家,帶著老伴到多倫多,在離玉琪家很近的地方買了幢房子住下。為了中國畫。
這位老先生厚厚的絨衣,厚厚的鏡片,他一邊臨蓽玉琪的小雞,一邊說:看看好可愛,畫成這樣可難了,楊老師說起碼要畫一兩百張!老先生又笑道:現在這裏的人還要我的字畫,這畫要送人。
後來我送這位老先生出門,看到他上樓時兩手搿門框,駝背,腳步重得像石錘,一錘一錘地砸到門口。他從他提的大紙袋裏拿出一個長長的鞋拔,用鞋拔把他的鞋撥到S艮前,再把腳伸進鞋,再用鞋拔把鞋套上腳。
有一個美國學生,每次由丈夫開車六七小時開到多倫多在酒店住下,然後丈夫再送她來上兩三節課。她六十多歲了,英國醫學院畢業的高級護士。雪天也來,那六七小時的路程就變成了H小時。先生很靦腆,每次她上課時,先生說什麼也不願進屋。汽車不發動是沒有暖氣的,先生每次在車裏冷藏兩小時。
有一次一位老到不能再老的美國小老太太說:楊老師,我希望你一定收下我的兒子學畫,他聽不懂中國話沒關係,我希望他學點中國畫,我一定要他懂一點中國!
懂一點中國!
玉琪感動了。玉琪不就是希望多一些人懂一點中國。他約見那位兒子。他以為“兒子”總是小小的,沒想到“兒子”高大得快有兩個玉琪那麼大。牙醫,五六十歲了。哦,那老太太那麼大歲數,兒子怎麼能小呢?
我住在玉琪家,老有人來電話要求“拿位”。在多倫多,進生意好的餐館,排隊等座位叫“拿位”。沒想到玉琪家永遠有很多人在。排隊“拿位”。有的學生要回港四個月,怕返回多倫多時就拿不到位了,不如把這四個月的學費先交上,要求保留一個位。
玉琪的學生,除了兩個小孩,其他大都是碩士生或雙學位的,有一份好工作,和一份好年薪。有人每周從別的城市趕來,有人常常從海外把自己的書法傳真過來,然後再打一個多小時的長途向玉琪請教。有這樣學位這樣素養的人才有這樣的需求:懂一點中國。我看學生寫的書法:“幽蘭在山穀,本自無人識,隻為馨香重,求者遍山隅。”
楊老師是“凶”,但楊老師教兩小時才收多少學費?而他一張畫得賣多少錢?買他畫的人登記成一個本,他偏不畫,偏熱心於教畫。學生明白,老師不是靠這個吃飯,是拚死拚活地要教會他們,是把教學當作事業的!我聽玉琪在教學生:“寫行書要貫氣!”“這牡丹花是什麼情緒,能給人什麼?”“你說差不多?有的時候差不多就是差得多!”“染背景的方法都不一樣,表現方法要不擇手段!”“越是看上去平淡的畫,越是有技巧!你看這幅畫,深秋兩隻鳥,是老夫老妻了,講了很久的話了,他們沒有激情,但是,他們的心是恒久不變的。這樣一對鳥,表達的是:但願人長久。”
在加拿大,在多倫多,就有這樣一個把加拿大人、日本人、香港人、美國人都吸引過來的地方,讓大家懂一點中國。每個學生玲一個大購物袋,裏邊放著大卷宣紙、大把毛筆、大堆圖章等等。一個學生正在寫:“事在人為,境由心造。”
我想,玉琪這樣的人也隻有MadeinChina,懂了玉琪也就懂一點中國了。
九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今天清晨一看門外,覺得這才像到了聖誕前夕了一一房上牆上聖誕樹聖誕燈全壓著厚厚的雪。車怎麼開呢?“我可不可以去雪?”萊斯理問麗君。我常常管萊斯理叫全國勞模。這位“全國勞模”一會兒回來了一一如何也鏟不動。今天,什麼都得耽誤了,玉琪的學生們是來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