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2 / 3)

他開車,好像幾十公裏、百把公裏隻是個基數。車一上路,他又說:現在可以睡覺了。當然,這是指我和麗君。我說:你要是也睡了,那我們就終身沒遺憾了。

清晨的陽光鋪滿了401高速公路,或者說那401公路就像一條光帶,像一道陽光鋪展開去。我說我來多倫多,每次出門都是好天氣。玉琪說:你一出來,太陽就出來了。你不出來的時候,老天才抓空下點雨。

加拿大的高速公路旁,凡有房子處,都有隔音牆隔開高速路上車流的聲音。曾經有人對玉琪說,他在401路上開車很久了,沒看到過好風景。玉琪說:你沒看到那麼多隔音牆麼?你要看風景,得離開高速公路,到岔路上去,小路上去,要鍥而不舍!

多倫多所在的安大略省,地圖上勾勾彎彎的邊沿他全走過了,每一個凹進去的地方他都走過了。他說高速公路好比魚骨,旁邊的小路好比魚刺,他要把每一根裏刺都捋一遍,這是地毯式搜查。麗君和萊斯理還沒來多倫多的時候,玉琪有空隙就在鄉間開車。車上還有一隻兩公升的橘汁瓶,不過瓶子不是裝橘汁的,是專門在不能停車也不想停車的時候,裝小便的。大小正合適。人家說他傻呼呼的花那麼多汽油錢幹什麼?他說他就是要這種在鄉間小路上的感覺。

我覺得這是他與土地與大自然的感應。如今他走在七岔八拐的小路上,就像走在家裏一樣爛熟。我想,玉琪好像一棵樹,那一條條小路是他這棵樹的根須。

我說你怎麼這麼熟這些小路?他說我也不知道怎麼走,那是車自己走的。我說這條路好像走過,可是沒見過這一段嗬。他說上次你中途睡著了,你的記憶把睡著的這一段路刪掉了。

現在,他又換另一條路走了。我說你會不會走錯?他說:這是我的地盤我還會走錯?我的內心深處總想開拓。反正要走一趟,何必不換一個新鮮的感覺自己也享受一下?這就好像畫畫,不想重複自己。形成風格難,突破自己更難。

我們走進了一個鄉村公園。錯落的楓,倒下的樹,生命的張力,自然的敘述。我用照相機哢嚓哢嚓地吸進這自然之氣。一位獨自散步的加拿大人遠遠向我們走來,說要不要給你們一起照張相?他走這麼多路,隻是為了想幫助我們來張團體照!我想,常常在這裏散步的人,就會和這闊大而充實、自然而豐富融為一體。

曾經有人問玉琪,常常到鄉村去是不是去寫生?玉琪十多歲的時候想寫生,又買下不起紙,向老師要來舊地圖。那種舊地圖折起來正好是十六開大小的紙,正好用來寫生。如今他還來寫生?他隻是來感覺。他說,你看這原始的、粗獷的、還沒被人工破壞的、人跡未到的地方!你看那折斷的樹,那種打破平衡的感覺多好!

你再看遠處那楓,那完全是點彩派、印象派的畫!你看小雞,你得像理解小孩一樣去理解小雞!有的小雞,一見小蟲就衝上去,有的遲疑,有的跟著小蟲朦朦朧朧地就跑。多像一群可愛的小孩!

麵對折樹和群楓,玉琪走進了詩情畫意。他說,你看那鳥,好像在做夢,在回憶。鳥也有鳥的感覺。如果沒有感覺,我堅決不畫,不想應酬!我下半輩子就是吃我的感覺!山水花鳥都不是我的本意。意不在花,意在吾心!有了感覺,吾心呼晚而出!要晚起人類的共鳴!要讓東西方的人都懂國畫,我要尋找一種世界語言!有人說,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這不一定。走向世界的國畫家,林風眠、吳冠中,都有西畫功底。一定的是,國畫還沒能走向世界,和中國的國力有關。日本畫賣價高,因為國力強。一旦我們的國力強大了,中國畫的影響一定會增強!中國的藝術能不能走向世界,不是去提高洋人欣賞水平,讓他們懂中國五千年文明史,而是提高我們自己讓國畫成為世界語!國畫,是最便於把心靈的東西宣泄出來的。十年前我也用小技巧,現在我就是想把心裏要說的話說出來!我還有很多話要說,就是不知道怎樣把我的話說出來。我的話還遠遠沒有說完,遠遠沒有!

我本來以為,今天跟著玉琪,是拚死拚活地玩。

玉琪的“玩”,其實都是在感覺在積累在醞釀,然後,一氣兒畫一大堆畫。去年春天他關起門來畫三個月,畫一百多張好畫,又出一本令人叫絕的畫冊。我常聽到有人找麗君要求買玉琪的畫冊。要是找玉琪,他是非知音不賣的,出多少錢也不賣。而玉琪不賣多麗君自然聽玉琪的。我禁不住說玉琪那麼想買你的畫冊,你就別強了!玉琪不理。

九八年十月十六日

如果光看年齡和服裝,就搞不清這一屋子人是什麼樣的組合。

一位淑女,淺米色的狹長毛衣外,淺米色的鏤空披肩。典雅的耳墜,纖秀白潔,好像民國時期的女子。隻是她用來壓宣紙的物件,提醒我這是二十世紀末一一她把她的手提電話當鎮紙用了。

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穿著加拿大孩子最流行的又肥又大的黑色T恤,和比實際褲長長出半尺的大牛仔褲。她黑發披垂,兩個手腕都套著一摞五彩的手鐲。黑T恤背上是大幅搖滾樂隊的照片。看這個現代女孩的背影很難和她正在寫的書法聯係起來。她四年前還不認得中文,現在竟正楷篆書的寫一手好字:“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

搖滾夫如何,書法寫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