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巨人輩出的時代,那是個創業奠基的時代,那是個給中國文化立下新標尺的時代——我說的當然是五四時代。
但是,一旦我們擱開曆史的放大鏡,就文論文,就人論人,我們也會發現那是個過分自信的時代,“天將降大任”幻覺太多的時代。那時的人物,包攬天下的氣派很大,自大幻覺太多——當然我們現在的明智,是占了近一個世紀後瞻的便宜。
此文想說的,不是“反思五四”那種讓人頭暈的大題目。我要說的是個比較具體的問題,留學生都碰到的苦惱:如果是塊“材料”,如何才能“成才”?
北大“五四輩”學生中,呼聲最高者,前途看來最輝煌者,莫過傅斯年。1917年胡適到北大哲學係,第一次開中國哲學史,號召國學批判,學生差一點要罷課轟走這位教授。當時北大文科學生中,學問功底最好的,是山東來的傅斯年,綽號“孔子後第一人”,被傳統派教授黃侃、劉師培等視為國學後繼者。傅趕來聽了一課,說:“雖然讀書不多,說的不無道理,不要鬧了。”不然,胡適在中國學術界起步就跌個大跟鬥,以後半個世紀的學術領袖地位就無從談起。
而且,傅斯年在胡適感召下,發起《新潮》與《新青年》呼應,為新文化作鼓吹,激烈地號召“啟蒙”。李大釗在北大圖書館專門為他們設編輯部。五四火燒趙家樓,他也是帶頭者之一。
北大畢業後,傅斯年考山東省“官費留學”,差一點因為“思想激進”,被考官除名,幸虧成績超群,才得免。1919年冬,從上海啟碇到英國留學,慨然有盡覽西學的壯誌。同行的俞平伯,到英國沒有一個月,就思鄉難忍,洋食難吃,苦不堪言,偷偷溜走。傅斯年為了追回好友,一直趕到馬賽,也沒能說服他。與俞平伯相反,傅斯年剛到英國,就在北京《晨報》每日連載《英倫遊記》《留學英國最先要知道的事》,興衝衝地成為英國留學專家。
1920年夏天,傅斯年進入倫敦大學(就是現在的倫敦大學學院University College of London) 心理學係,想師從實驗心理學的創始人斯皮爾曼教授(Charles Spearman)讀心理學博士,斯皮爾曼卻要他從本科一年級讀起,傅斯年倒也沒有泄氣,因為他已抱定“留學不為學位”的宗旨——當時留學生中,不想在學位上浪費時間,隻想得真才實學的人很多。胡適號稱北大第一個有博士學位的教授,他回國時有沒有拿到學位,卻是疑案。陳寅恪留學十多年,從未想拿學位。梁宗岱到法國,詩人瓦雷裏叫他不要看重學位,果然他棄學位於不顧。至少當時中國的大學,做教授憑學問,不憑學位。如果不想留在國外,的確可以不必浪費時間,按洋題按洋例,照虎畫貓,寫一部死讀書的論文。可惜,如今的學子,到哪裏,都再也沒有免過這道門檻的福氣。
為什麼學文學的傅斯年要選心理學?其實當時中國的“新文化”參與者,大都認為“西學”是個整體,文史學生,到西方尤其應當學科學,同時擁抱“德”“賽”兩位先生。既然實驗心理學是用科學方法研究人類心理,看起來正符合五四一代“改造中國人的心理”的“啟蒙”誌向。
這個想法,其實落在中國“國學” 思想框子裏:文史哲合一, 整體式思維,與“西學”之細密分科恰好相反。當時傅斯年卻沒有意識到這一層。1920在給“學弟”顧頡剛問如何入門西學的信中,主張盡棄中國古籍,用作“糊窗紙”。
傅斯年在倫敦,住在南倫敦的Sisters Lane, 看來就是現在Clapham Junction 的Sisters Avenue。牆上掛的是他心目中(其實是五四一代中國人心目中)三位英國文化英雄——蕭伯納,達爾文,密勒。在倫敦時,曾幫助名作家威爾斯寫他的《世界史綱》的中國部分,喜看歌劇(因為有誌改造“中國舊劇”),喜讀小說。現在台灣“中央研究院”有個“傅斯年藏書室”,裏麵西文書門類之多,令人驚奇。三年下來,讀書看戲所得甚多,主課越學越無趣——實驗心理學是一板一眼的數學化的測試統計,傅斯年為此還加修了數學與化學課程,結果發現是在把人當作實驗動物,與“改造中國人心理”,手段目標相去甚遠。20年後,傅斯年寫了一本《性命古訓辨證》,討論中國人心理與概念的關係,但是方法卻是國學的文字訓詁,與實驗心理學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