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徐誌摩:最適應西方的中國文人(1 / 3)

標題聽來調侃,卻是出於由衷的欽佩:現代中國文人,在西洋活得如魚得水的,徐誌摩恐怕是一枝獨秀。

曾有BBC電台記者采訪我,問寓居西方的中國文化人,如何才能融入西方文化。我幹脆地告訴他:完全沒有可能。除非你嫁入娶進洋人家庭,有人步步指引,事事點撥;否則,就等著在這裏成長的下一代吧。各種談得熱鬧的種族膚色上的心理問題,是已經進入這個社會之後的事。對我們這些成年後來到西方的人,連受冷落的心理痛苦都談不上:除了工作中不得不應付的人事關係,我們沒有精力深入這個文化,泡酒吧,坐咖啡館,逛派對,步山原,釣急溪,沒有時間補課來熟悉並崇拜各種運動的英雄,各種娛樂的明星:我們麵臨的是不可能跨越的文化之溝,我們幾乎不可能與同行之外西方人做朋友。

近來讀了一些徐誌摩,才覺得自己的斷言恐怕應當修正:如果你願意像徐誌摩那樣不惜代價地追求,而且有他那樣的魅力和才氣,恐怕真可以“進入”洋人社會。首先可舉的例子,當然是徐誌摩見曼殊菲爾這樁文壇佳話:費時多日,反複去信求見一麵,先與曼殊菲爾的實際丈夫墨雷大談了一次俄國文學(曼本人最愛契訶夫)。得到邀請,冒雨找去。入屋後萬分激動,卻不料曼殊菲爾因病不見客。徐忽見有客從樓上走下,於是乘機再陳述要求,回話才是:“可以上樓去見她。”

據徐誌摩自己說,前後不過20分鍾,徐誌摩卻當作平生最寶貴的記憶,回憶紀念一輩子從未稍息。

換一個人,你我之類的俗人,早就覺得受了無禮怠慢,一走了之,所以我們從無徐誌摩的好運。徐誌摩一見“仙姿”,馬上“一陣模糊”,“頭暈目眩”,“像受了催眠似的,隻是癡對她神靈的妙眼”。“眉目口鼻之清之秀之明淨,我其實不能傳神於萬一……隻覺得可感不可說的美,你仿佛直接無礙地領會了造化最高明的意誌。”

當然,詩人對美特別敏感。但是誰能像徐誌摩,之後多年,還在不厭其煩地寫“二十分鍾不死的敏感”:“粹極的靈徹性”,“她,是使我使用上帝給我那把進天國的秘匙的”,“我怎麼能形容我那時在美的神奇的啟示中的全身震蕩?”我們真不知道如何想象徐誌摩神經的易感性。

從我所找到的大量照片畫像來看,曼殊菲爾無論用什麼標準,都算不上美人,但徐誌摩讓我們信服她的天姿國色。而且沒有人能去測定徐是否言過其實,因為曼殊菲爾第二年即去世。為此,徐誌摩曾到巴黎她的墳上哭吊,並有詩祭之。

我這麼一說,好像徐誌摩在炮製美麗才女神話?是如此,又並非如此。徐誌摩結交名人的本領,可能蓋世無雙:1921年徐到英國時,是個24歲的青年學生,尚未想到寫作,隻是個文學愛好者,政治、經濟,哪一門都念得半不拉兒。結交的卻是大作家威爾斯、康拉德,著名批評家墨雷,桂冠詩人布裏基思,英國社會主義的主要思想家拉斯基,最重要的美學家弗賴,而當時知識界的領袖狄金森竟成了徐的保護人。請問,20世紀中國文人有誰交往有如此之廣,恐怕隻有蕭乾等二戰期間在英的人可能有此緣分,那大半是拜“同一戰壕”情結之福。

當然,徐誌摩本人翩翩佳公子,說得一口好英語,中西文學都讀得多。20世紀最有成就的中國詩翻譯家韋利曾多次向這個小青年請教唐詩,你能想象當今哪位漢學大家向一個中國留學生請教?

家境富裕也是原因之一。不過徐誌摩出手之大方,也讓人驚異。請看徐帶給曼殊菲爾的見麵禮:趙之謙草書、王覺斯草書、梁山舟行書……徐誌摩拜見西歐文豪的確有股熱切勁兒——而且每見必有文記之——當時創造社諷刺他“拜祖宗”,魯迅訕笑隻有大文豪才有資格哭洋女墳。徐誌摩有個好處:對此類嘲弄不睬不理,我行我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