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一看,徐誌摩確實不簡單。美國可能把聞一多變成詩人,他對美國那段生活絕口不提;朱湘在美所受歧視,使他一生憤憤不已,最後自沉投江也不無此因;英國可能把老舍變成作家,老舍對英國絕對無好話;許地山在牛津苦讀,他對英國的教育讚不絕口,對英國人隻是淡淡說一句“交不了朋友”。把留學生活寫成天國的,真的隻有徐誌摩一人。韋利在回憶徐誌摩時說徐“雖然崇拜拜倫,但為人並沒有多少拜倫作風,比如缺乏拜倫的憤世嫉俗”。這個英國學者眼光很準。浪漫文人看來有兩種類型:怨艾憤世型、自我得意型。後一種不一定是缺點:後來《新月》的成功,就是由於徐誌摩的這種質量。張奚若回憶說徐誌摩 “一生沒有仇人”:“別人不能拉攏的朋友,他能拉攏;別人不能合作的事情,他能合作;別人不能成功的地方,他能成功。你看那《新月》月刊、新月書店、《詩刊》種種團體工作,哪一種不是靠他在那裏做發酵素,哪一種不是靠他在那裏做黏合物。”
真的,能在倫敦的陰雨中讓傲慢的大英文人一展笑顏,能在絕對孤獨的劍橋,把慘淡幽閉變成靈感的燦然爆發,這樣的人,還有什麼人不能應付?還有什麼事能難倒他?
由此,我鬥膽冒險解決一個文學史“難題”:新月派的範圍。英國現代文化史上的布魯姆斯伯裏集團,也有這個難題:誰算誰不算。我仔細查了《布魯姆斯伯裏人物詞典》,發現凡是被弗吉尼亞·伍爾夫,範奈莎·貝爾,這兩姐妹邀請參加他們舉行的派對的人,都可以算。參加很多次的如艾略特,次數不多,如韋利、羅素,都算;而從來不參加的如曼殊菲爾(她與伍爾夫是仇人,伍爾夫日記中記了她不少壞話),住得不遠,也不算。我也認為凡是徐誌摩過從的,都是廣義的新月派。
可以看到:“布魯姆斯伯裏集團”與“新月社”有許多相似:詩人作家批評家為中心(胡適、徐誌摩、聞一多、陳源、饒孟侃、梁實秋、沈從文、淩叔華、朱湘、卞之琳、陳夢家等),團聚包括科學家(翁文灝、李四光、梁思成),政治家(張君勱、羅隆基),人類學家(潘光旦),經濟學家(張奚若),甚至軍人(王賡、蔣百裏)等一時之選,以沙龍(開始是徐誌摩家,後是聞一多家,後來是林徽因家)為聚會地點。也出雜誌,辦書店,參與情況卻因人因事而變動不居。有的文學史家認為北京“現代評論派”與“新月派”,組成重複,卻不是一個派別,實際上1923年的新月社,與1925年的新月社,與1927-1932在上海的新月派(即新月書店作者群)成員也很不相同。
徐誌摩本人說他組織此種團體的模式,是英國的拉菲爾前派與費邊社,他是想找一個曆史更悠久的典故。新月派,是以人為核心的鬆散集合,徐誌摩與誰交往,誰就是新月派。
在《新月》上發表詩的,為《現代評論》寫稿的,參加林徽因或聞一多沙龍的,被陳夢家編入《新月詩選》的人,基本上都是徐誌摩的個人朋友,因此都可以算新月派。
我這個標準,不能說如何讓人信服,但是其他任何標準,都更難說得圓通——我相信徐誌摩的人格魅力,是新月派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