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歐遊時,公布日程似的說:我去為了泰戈爾,順便我想多瞻仰幾個英雄。我想見法國的羅曼·羅蘭,意大利的丹農雪烏,英國的哈代。哈代見著了:八十多歲糟老頭,當然沒有曼殊菲爾的“最純徹的碧玉似的容貌”。徐誌摩的描寫很刻薄:“憐這條倦極了通體透明的老蠶,在暗屋子內繭山麥柴的空縫裏,昂著他的皺褶的腦袋前仰後翻地想睡偏不得睡。”徐誌摩遠道奔至多賽特郡,哈代拒絕題詞,拒絕拍照,“嗇刻的老頭,茶也不請客人喝一杯”。徐請求一點紀念品,哈代從花園裏摘給他幾朵花!如果說,好見名人未免有點矯情,但徐誌摩對已死者一樣景仰,歐遊還有謁墓的報告:在莫斯科上契訶夫、克魯泡德金的墳,在楓丹白露上曼殊菲爾的墳,在巴黎上茶花女、哈哀內的墳,上波特萊爾的墳,上伏爾泰、盧梭、雨果的墳,在羅馬上雪萊、濟慈的墳,在翡冷翠上勃朗寧太太的墳……名單太長,不抄了,連徐本人都自嘲他在“上清明”。
因此我有理由懷疑,徐誌摩讚美劍橋,是他為自己製造神話。
1920年9月,對美國失望後來到英國(紐約當時世界級文化名人的確沒有倫敦多),秋天見到17歲的林徽因,一見鍾情,神魂顛倒。這場單相思為時極短,速戰速敗。冬天,林去蘇格蘭上學,不久後隨父回國。而徐誌摩致信家中,“盼媳出來”。於是,妻子張幼儀攜子來倫敦。徐誌摩雖說是在倫敦社交界大成功,他卻決定去劍橋。為此,還走了狄金森的後門。
1921年春,徐誌摩到劍橋國王學院,沒有專修,是個隨意選擇聽講的特別生。他好像從來沒有認真聽過課,而住處竟然離劍橋6英裏(近20裏)!徐自己承認他在劍橋“誰都不認識”,連同學都沒一個。而與他乞求來英的妻子卻鬧起了離婚。無怪乎莎士比亞那麼讚美英格蘭之夏,徐誌摩卻說“英國幾乎是沒有夏天的”。該年冬天,林徽因回國,而徐誌摩把妻兒送到德國,次年3月,他在柏林離婚,一個人回到劍橋。
就是在這人生最低潮之時,徐誌摩動手製造劍橋神話。1922年3月歸英,忽然發現“我這輩子就隻那一春”。他開始寫詩了,中國有了一個才氣橫溢的大詩人。奇跡是怎麼發生的?因為在“四五月間”劍橋的“春天是更荒謬的可愛”。春天可愛依然,對事事失敗的徐誌摩,卻是荒謬。這是他“慢慢發現”的。發現了什麼?徐的《我所知道的康橋》一文,完全在描寫鄉野景色,附加描寫了劍河上的古橋,完全沒有說到文化學術。細讀一下,就明白徐誌摩在劍橋如此驚喜地發現的,與你我各位在國外發現的完全一樣:孤獨。不過孤獨在他的筆下很詩意:“‘單獨’是一個耐人尋味的現象。我有時想它是任何發現的第一個條件……你要發現你自己的真,你得給你自己一個單獨的機會。你要發現一個地方,你也得有單獨玩的機會……啊,那些清晨,那些黃昏,我一個人發癡似的在康橋!絕對的單獨。”
徐誌摩寫到散步,單獨;寫到騎自行車遊荒郊,單獨;劃船屢學不會,也沒個英國朋友教,隻能呆呆看著矯健的女學生劃船,單獨。“那閑暇,那輕盈,真是值得歌詠的。”我不相信他心裏此時沒有一點酸勁兒。個人生活的劇變,戀愛的不幸,應當使一個敏感的詩人痛苦欲絕,尤其是落到無一人可說話的地方,稠眾而無人理會,應當更為痛苦。可是徐誌摩感覺不同:“我在康橋的日子,可真幸福,生怕這輩子再也得不到那樣甜蜜的洗禮,一個人就變氣息,脫凡胎。”
為什麼1922年的劍橋,與1921年大不一樣?我個人覺得,這與徐誌摩交遊洋人的本領,有相似的心理因素:他是個完全沒有自卑心理的人。麵對西方最驕傲的文化人,積極進取,不顧對方臉色;麵對最孤獨最失敗的境遇時,尋找“發現”,為自己製造神話。徐誌摩浪漫熱烈,逆戰獲勝,而你我俗流坐而歎息,一無所成。筆者住倫敦,把來訪的中國文人帶到劍橋去“看徐誌摩”,成為每年必有一二次的義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