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裏,內心也就暫時定了下來。
長沙乃是湖南大鎮,城內尤其熱鬧,鮮衣怒馬,行人如織,郭飛鷹下榻處是在城北的“老長沙”客棧,是一家很老的字號,生意卻很是清淡。
這時細雨仍未停,反似較先前更大了,斜風吹過來,令人有點冷意,有秋天的感覺。
郭飛鷹跨進了客棧大門,一個夥計忙過來用布巾在他身上擦著雨水,道:“相公怎麼不打一把傘?看這一身水!”
郭飛鷹心情惡劣,懶得答理,道了一聲謝,走回房中,把濕衣脫下,換了身幹淨衣服,每當他想起那個錦囊,內心便禁不住浮上了一陣傷感。
整整一天,他都沒有出門,除了三餐以外,也都在悶悶地想著心事。
這是一間尚稱寬大的客房,南麵有排窗戶,卻有雕著空花的格欄,上方斜角地方,開有一個天窗,光線多半由此而入,隻是夜晚嗖嗖的寒風,也正由此吹進來,卻令客居的遊子,倍感淒涼!
他在床頭上點了一盞豆油燈,便於夜間行動,寶劍和那個珠囊,則都壓在枕下,就這樣,他睡著了。
朦朧中,他張開了眼睛,卻發現風把床頭的那盞燈吹火了。
當他摸索著要去點燈的時候,突然發現床尾處,竟立著一個人。
郭飛鷹不由打了一個寒顫,他冷叱了聲道:“什麼人?”
隻聽那人鼻中微微哼了一聲,身形一長,已由天窗直竄了出去,郭飛鷹匆匆探手向枕下一摸,那口劍雖然還在,可是那珠囊已無蹤影。
這一驚,直令他魂飛九天,當下怒叱了聲:“好賊子!我看你往哪裏逃!”
足下一點,已穿窗而出,上了屋頂!
這時雨已停,天邊一彎新月,照得瓦麵上如同是灑了一層霜也似的白亮。
那個偷去珠囊的人,竟並未逃走,正立在屋角上,一身黑衣,麵蒙黑巾,月光之下,隻能看見他那一雙光亮的眸子。
郭飛鷹踴身向前一撲,雙掌同時擊出,發出了兩股絕大的風力,直向那人前胸擊去。
可是那人似乎早已料到他有此一手,身子驀地向後一倒,雙足在簷頭上輕輕一點,箭也似的,已飛身到另一邊屋頂之上。
郭飛鷹第二次一殺腰,用“浪打金舟”的身法,緊追了過去。
他雙足一沾瓦麵,正是黑衣人身後,仿佛可見對方是一個身材細長的少年。
急怒之下,郭飛鷹二話不說,身形疾欺,“金雞抖翎”,右手五指上,發出了極大的勁風,直向對方背肋插去。
黑衣人身子向下一塌,倏地一個滾翻,已把身子轉了過來,月光下但見他右手向外一分一蕩,以中指指尖,對準郭飛鷹腕脈穴上點來。
郭飛鷹不由大吃了一驚,這人手法奇絕,動作從容,分明是一個極厲害的人物,急切之間,他隻得撤招後退。
那人一聲冷笑,雙臂一振,怪鳥似地由郭飛鷹頭上掠了過去。
在他騰身的同時,袖管後揚,自袖沿上發出了一股勁氣。郭飛鷹被這股勁氣襲得後退了一步,“叭”一聲,踩啐了一塊瓦。
再看那黑衣人,已帶著一聲輕笑,直如一縷輕煙似地飄出六七丈以外。
他身子翩然落下,正好落在這客棧的院牆之上,那份輕靈,簡直令郭飛鷹感到慚愧。
郭飛鷹這時整個心都亂了,這人把珠囊竊去,可說比竊去他的命還要使他著急,試問他將來如何向人家交代?
這時候眼見黑衣人想走,他如何依得?
他咬緊了牙,雙腕向下一按,使出全身內力,一式“一鶴衝天”,足足拔起了八丈高下,空中翻身,直向著黑衣人撲去。
黑衣人抬頭看了一眼,似乎也略略吃驚,他沒有想到,郭飛鷹這個人,居然有如此功力!
隻是很顯明的,他不想與郭飛鷹久戰。
郭飛鷹身子甫一撲下來,黑衣人卻又縱了出去,等到郭飛鷹再次騰身掠出圍牆時,淡月之下,那黑衣人已隻剩下一個淡淡的影子。
這種情形令郭飛鷹心中明白,在輕功提縱術上,自己比起這人來,似乎還要差上一籌。
一個人的悲哀,莫過於絕望……
一時間,郭飛鷹呆住了。
他怔怔地看著前麵那人一路飛縱而去,卻不再追趕,因為他知道,追上去也沒有用,無論在內功、輕功上,這人都比自己強,而且強出甚多,那麼追上去,除了丟臉,還能如何?
他在月下佇立甚久,止不住長歎了一聲:
這一霎間,他忽然覺出自己的武技太差了,差得等於沒有。
在以往,他這一身功夫,曾令他感到驕傲,可是最近這一連串的挫折,使他發覺到,自己這身功夫算不了什麼,對付一般江湖人物是有餘,可是若遇上了武林中所謂的高手,簡直不行。
試想那墨蝴蝶唐霜君,以及今夜所遇的夜行人,再加上那金婆婆以及鐵先生這幾個人,尤其是鐵先生,那一身功夫,可說自己作夢都不會想到,高得那麼玄,如非自己親眼得見,真難以令人相信。
這些人,才是厲害的角色,其中唐霜君雖是較自己略差,但以一個姑娘家,能有如此身手,也算相當地驚人了。
郭飛鷹不由暗自下定了決心,此番事了,自己一定要苦練功夫,如能投在鐵先生門下,那是最好不過,隻是……
想到鐵先生,再想到了眼前的情形,他那一顆火熱的心,頓時就涼下了半截。
當時他歎息了一聲,回到客棧房中。
郭飛鷹回到房中,點亮了那盞油燈,又仔細找了找,那珠囊果然是遺失了。
查看房內各處,郭飛鷹這才發現,就在門上,有人用白色的石筆寫著幾個字,細認之下,那是:“東西我帶走了,不必庸人自擾……”
好像語意還沒有完,忽然中途停住的樣子。
郭飛鷹細看字體潦草,自己並不熟悉,他想起方才驚醒霎那間,似見那人背向著自己,這時想來,一定是那人正在寫字,忽為自己所驚,才中途停筆脫逃而去。
如此看來,這個人是有心而來了。
試看枕下長劍,衣內金銀,這人分毫未取,即使是要取自己性命,也是極其簡單容易之事,他卻偏偏把那小小珠囊偷去,真正令人不解了。
無論如何,今天這個臉是丟定了,郭飛鷹不由又長歎了一聲,自語道:“走吧,找到鐵先生坦白認錯,任他隨便責罰我吧!”
可是,眼前,對於冷劍鐵小娥這方麵也不能不有個交待。
在紅木院門前佇立甚久,郭飛鷹才略微提起了一些勇氣,他不得不在臨行之前,向這個叫方和玉的少年交代一下。
記得三天前,他初次來這裏的時候,小院中花葉扶疏,可是如今,僅僅不過三天的時間,似乎一切都改變了!
但見院內枝葉滿地,瓜架下散落著四五條絲瓜,居然都沒有人拾起,主人如非是不在家,就是太過懶散了!
郭飛鷹歎息了一聲,在門上叩了兩下,放聲叫道:“方兄弟,請開門!”
隻聽得“刷”一聲,一道翠綠色的窗簾拉開,有人微弱地應道:“是郭兄麼?請稍等一下!”
聽聲音,這人正是方和玉,郭飛鷹不由微微一驚,因為那聲音太微弱了,像是身在病中一般。
郭飛鷹心中正自奇怪,麵前院門已自打開,立在門內的,正是那個年輕書生方和玉,隻是三日不見,看來他已失去了原有的風采。
郭飛鷹乍見之下,更是大吃了一驚!
隻見這方和玉雙目紅腫,就像是兩個桃子似的,那雙秀眉無力地蹙著,蘊含有無限沉鬱。
短短三天的時間,郭飛鷹卻發覺他那張白秀的臉頰,顯得更蒼白了,其上更微微呈現出一片青色,在一塊青綢綁紮下,烏發散亂著。
看那情形,真像是一陣風就能把他吹倒,郭飛鷹驚訝道:“方兄,你這是……”
方和玉默默的望著他,苦笑道:“我想你是該來了,請進來吧!”
說著閃開身子,讓郭飛鷹進來,身子一轉,幾乎就要倒下,郭飛鷹忙伸出一隻手,拉住了他的右臂,道:“方兄小心!”
方和玉忽然張大了那一雙腫泡泡的眸子,看了他一眼,遂又歎息了一聲道:“謝謝你,實在是……”說著低頭戰抖了一下,愈發顯得弱不禁風。
郭飛鷹不知為什麼,自第一麵起,就對這位小書生留下好感,他喜歡他那種秀逸的氣質,那種讀書人獨具的氣質,這時見他病中情狀,更增幾分憐惜!
他不禁同情心大起,當下右手輕托方和玉肋下,微歎道:“待我扶你進去,你是不該出來吹風的。”
方和玉聞言又偏頭看了他一眼,麵上現出一片紅暈,推拒道:“不用嘛!”
可是,他似乎實在沒有許多的力量,去掙開郭飛鷹那隻有力的膀臂,更且,他甚至連走路的力量也沒有。
郭飛鷹半扶半提地把他帶進堂屋,隻見室內門窗緊閉,在一個紅土小火爐上,正自熬著一個藥罐,空氣中散發出很重的藥味。
方和玉坐到一張靠背椅上,他那無神的眸子,向郭飛鷹望著,點了點頭,道,“謝謝郭兄!”
郭飛鷹劍眉皺道:“方兄,你怎麼突然會病重如此?請大夫看過了麼?”
方和玉微微笑了笑,道:“無妨,不過是受了些風寒罷了!”
他說時,那雙瞳子裏,突然滾下了兩串淚水,珍珠似地灑落於地,顯然是言不由衷。他用袖角擦了擦,把頭轉向了一邊。
少停,他重又回過臉來,苦笑道:“郭兄,你來此是找鐵小娥姑娘的麼?她不會回來了,也許她早已死了!”
郭飛鷹不由一驚道:“方兄,你怎麼如此說話?”
方和玉揚起了一雙秀眉望著他,那嬌弱之態,如非是那一身男人裝束,郭飛鷹真要疑心他是個女孩子了。
就見他苦笑道:“鐵小娥是一個苦命的姑娘,郭兄如見著了那位鐵老先生,可請他自己保重,今後不必再找她了,她是不會見他的!”
郭飛鷹怔了一下,歎道:“兄弟,你錯了,也許你與鐵姑娘相處日久,不免受了她的感染,天下沒有不是的父母,何況如今鐵母已……”
說到此,他忽然警覺不對,鐵母去世之事自己如何得知?當下忙自打住,頓了頓,才又道:“方兄你既與鐵姑娘是表兄妹之親,還望好好開導她才好!”
方和玉冷冷一笑,麵色發青道:“此事不談也罷,郭兄今日來,莫非就為了談論此事不成?”
郭飛鷹呆了一呆,長歎了一聲,道:“方兄,我……”
方和玉秀眉微顰道:“你有話但說無妨!”
郭飛鷹頻頻苦笑道:“此事尚盼方兄諒解才好,我……我把鐵老托交之物丟失了!”
方和玉聞言,竟微微一笑,道:“我當是什麼大事呢!仁兄千裏傳書盛情已足感人,鐵姑娘如今下落不明,東西丟了也就算了!”
郭飛鷹不由怔了一下,他本以為對方聞言之下,必然大怒無疑,卻未想到竟會如此便說算了。
同時,他大為奇怪地道:“方兄知那是書信?”
方和玉輕描淡寫地笑笑道:“即是母女傳情,自然少不了書信……”
說到此,眨了眨那雙瞳子,現出一付戚容,郭飛鷹歎了一聲道:“此事雖蒙方兄你原諒,隻是我失落了托交之物,總覺得無以向鐵姑娘交待,於心不安!”
郭飛鷹說著,右手握拳,左手展掌,拳在掌上重重地擊了一下,深深地發出了一聲長歎!
方和玉見他滿臉懊喪,一笑道:“我既說無妨,自是無妨,我保證鐵小娥她必不會怪你就是!”
郭飛鷹道:“方兄,你這麼說,我雖略微放心,不過請你記著,隻要我郭飛鷹有三分氣在,我誓定要把那偷東西的賊子抓住,追回原物交還鐵女俠!”
在他說話之時,那病弱的方和玉卻似有些癡癡地望著他,聽完後,露出細白的牙齒微微一笑道:“真的麼?”
郭飛鷹點頭道:“自是真的!”
方和玉微微頷首道:“好!有誌氣!”
郭飛鷹環顧屋內情形,似乎由於這方和玉正值病中,一切疏於收拾,瓶中的菊花,大都凋謝了,不由問道:“方兄,莫非你一人獨居在此?”
方和玉點了點頭,道:“鐵姑娘喜靜,一向獨居,她離開後,我是來為她看守房子的,所以也是一個人住在此地。”
郭飛鷹誠摯地道:“方兄你如今身染重病,怎能再事操勞,這樣吧……”
頓了頓接下去道:“如果方兄你不嫌棄,我可暫時搬來住上幾天,等到你病體複原之後,我再離開,如何?”
方和玉似乎頗為動容,卻苦笑道:“郭兄盛意可感,隻是如此我不敢當,再者我也已習慣寂靜,有郭兄同住於此,隻怕反而有些不便!”
郭飛鷹慨然地搖了搖頭道:“你不要再說了,你我雖是才第二次見麵,談不上什麼交情,但是我卻很是喜歡你這個朋友,你此刻身在病中,無人照顧如何能行?你就不要客氣了!”
方和玉呆了呆,眼圈微紅道:“你我初識,我怎敢有屈郭兄你……”
郭飛鷹見他拘謹如此,分明是一個未曾涉世的年輕孩子,不由更加關愛,當時朗朗一笑道:“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一個人總是要交朋友的。如果你喜歡靜,我夜晚就在堂屋裏睡覺就是了!”
方和玉一雙澄波的眸子注視了他片刻,終於微微點道:“郭兄真乃古道熱腸,隻是……”
說著微微閉目長歎了一聲,突然胸前頻頻起伏不已,郭飛鷹生怕他支持不下去,忙過去扶他道:“方兄,你快進去躺下歇一歇吧!”
方和玉用手推開他的手,臉色微紅道:“郭兄不用扶,我……自己會走!”
郭飛鷹以為他生性堅強,不願事事依賴於人,當下隻好退後一步,方和玉單手扶牆,喘息了一刻,慢慢踱入臥室。
郭飛鷹正想跟進去。卻見這扇房門竟砰地關上了,他不由內心有點好笑,暗忖自己已夠怪性,這位卻比自己更矯情,當然,這也是由於年紀太輕,臉皮太嫩之故,比不得自己習武之人,在江湖上多少已曆練過一些時候。
這麼一想,他非但不以為怪,反覺得這是自然的了!
他本準備立即上路,趕往九華山,以便麵謁鐵先生,說明一切,可是如此一來,也隻有耽誤幾天了。
他首先把屋內整理了一下。這是一幢僅有三間的小屋子,一間客室,一間臥室,另一間是書房。
當他把院子打掃幹淨,為花瓶換好了水之後,忽聽方和玉室內傳出一陣低低的飲泣之聲。
郭飛鷹不由呆了呆,心忖道:“莫非這位兄弟,還有什麼傷心之事不成?”
於是,他走到方和玉房門前,輕輕推開了門,卻見方和玉擁被埋首,正自低聲地啜泣著。
郭飛鷹甫一進門,方和玉忽然抬起頭來,怒聲道:“誰叫你進來的?出去!”
郭飛鷹一愣,苦笑道:“兄弟,想開一點,你哪裏不舒服?”
方和玉秀眉一揚,又待發作,可是當他那雙噙淚的眸子接觸到郭飛鷹那張誠摯的俊臉時,卻是怎麼也發作不起來了。
隻見他抽搐了一下道:“郭兄,你不要管我,請出去……吧!”
郭飛鷹這時鼻中聞到一陣淡淡脂粉香味,有如是來到了女子閨房一般,心中忖道,可能這房間過去是那鐵小娥所居的。
這時但見那方和玉,頭上纏著一方黑綢子,把整個頭發緊緊紮著,身著白綢長衣,更顯出清秀絕倫,他那雙無力的手,露在被外,十指尖尖有如春蔥。
郭飛鷹看到這裏,又禁不住暗思道:“看這位方兄弟分明是個嬌生慣養的讀書公子,卻怎麼一人獨居於此,雖說他曾謂是代那鐵小娥看守房子的,總似有些牽強,隻是這是人家私事,人家又有些“諱莫如深”,怎好深問!
郭飛鷹見幾上置有溫壺,就斟了一杯水送過去,方和玉接過喝了一口,抬起眸子凝望著他道:“我的病隻怕十天半月尚不能好,如此勞累大哥,我心中實在不安!大哥你還是走吧!”
郭飛鷹聽他竟自改口稱呼自己“大哥”,可見並非無情,私心甚慰,當即搖頭一笑道:
“兄弟,你隻管安心養病就是,在你未痊愈之前,愚兄是絕不離你獨去!”
方和玉倚身床上,輕輕歎息了一聲,忽然有所感觸地道:“大哥你……太好了!”
說著微微閉上了眸子,顯出了他那漆黑的長長睫毛,如此別致嬌弱的小哥兒,郭飛鷹還真是第一次見到,偏偏他又在病痛之中,怎不令人格外垂憐?
郭飛鷹微微一笑道:“我去熬上一鍋稀飯,等一會好了,就為你送來,你少吃一點,再好好睡一覺。”
語畢正要轉身出房,卻忽然看見床前粉壁上,懸著一口形式頗為古雅的長劍。那是一口黑蛟皮鞘,綠玉把手,墨綠絲穗的長劍,細細的,窄窄的,郭飛鷹是識貨之人,一望之下,便知是一口罕世的寶刃。
當下他不由吃了一驚,道:“兄弟,這口劍是你的麼?原來兄弟也是劍門中人,真是失敬了!”
方和玉冷冷一笑道:“大哥不必誤會,此乃鐵姑娘遺忘留下的,與小弟沒有什麼相幹!”
郭飛鷹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那麼兄弟,你好好休息吧!”說罷大步出室。室內,頓時呈現一片死也似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