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風颼颼,周身水濕的郭飛鷹不由得一連打了兩個冷顫,就見那位鐵老爺子,突然睜開眸子,向老七道:“老七,送這位相公上岸!”
老七答應了一聲,笑向郭飛鷹道:“兄弟,你上哪兒去呀?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郭飛鷹坐在船上也甚不自在,他雖想接近這位畢生僅見的異人,隻是對方那種冷漠的樣子,卻大有“拒人千裏”的味道。
這時聞言,分明此老已是在下逐客令了,自己臉皮再厚,不走也是不行了,當下隻得隨便指了一下道:“就煩老兄靠岸,我自己會走!”
老七答應了一聲,卻見那鐵老冷冷笑了一聲,目視江心道:“少年人應該定下心來,好好作點事情,不要沉迷女色,尤其是來路不正的人,最好少交為妙,否則一旦陷身進去,可就比跌落江心還要危險了!”
郭飛鷹情知他是在對自己說話,當下尷尬的苦笑道:“是!是!”
鐵老微微一笑,又對老七道:“老七,你看他冷成那個樣子,取我一件衣服,給他換換吧!”
郭飛鷹一聽,心想:“這可好,我成了要飯的了!”
這時老七已把掛在柱上的一件白綢長衫取了下來,拋給他道:“拿去穿上,別凍壞了!”
郭飛鷹接在手中,隻得謝道,“多謝老前輩!”
適時船已攏岸,老七笑道:“兄弟下去吧!不送了!”
郭飛鷹恭恭敬敬地向著鐵老行了一禮,這位老爺子這回倒彎腰回了一禮,道:“你去吧,以後凡事小心謹慎些。”
說著向四個箱子指了一下,笑道:“這件事,我為你辦了!”
郭飛鷹不由忙謝道:“謝老前輩!”
他正想探問一下對方住處,小船卻已揚波而去,轉瞬之間,走得無影無蹤。
一切都歸於安靜之後,郭飛鷹歎息了一聲,在岸邊隱僻處,換上了鐵老所贈的那件衣服。
想不到對方身材,倒與自己完全一樣,穿好衣服,他抬頭看一下天,天將破曉,東方透現出一片魚肚白色!
忽然,他覺得這襲長衫口袋內,有點鼓鼓的,其中似乎裝著一樣東西似的,心中動了一下,忙探手一摸,不禁“啊”了一聲。
原來手觸處,似摸著一個軟軟的錦袋。
當時他忍不住掏出一看,果然是一個紅綢金邊,上麵鑲滿了珍珠的錦袋,隻看外表,已是價值不凡。
郭飛鷹打開了珠囊,見內中放著一隻碧綠色的翠環子,樣式甚是特別,扁扁的,寬寬的,顯然是女人戴在腕上的飾物。
他翻轉看了看,更意外的發現到,這隻手環之上,還刻有小字。
郭飛鷹心中怦然跳了一下,他內心雖然在製止著自己:“也許這是人家的隱秘,我不便私看。”可是他的眼睛,已情不自禁的望了上去,隻見上麵刻著的幾行小字是:
“給一一一
愛女,小娥
母贈一一”
郭飛鷹劍眉微微皺了一下,剛把它放回珠囊之內,卻又另外看到了一樣東西。那是一封信。
郭飛鷹又止不住把這封信拿了出來,一看,隻見信封上寫著:
“交長沙白雲梯東柿口小竹塘十號
鐵小娥親展”
下款隻有“內詳”二字,不見具名,郭飛鷹看罷心中大大的震動了一下,因為“鐵小娥”
這個人,他是久仰了,久聞此女,小小年紀,便身懷一身奇技,在江湖上,已是作了許多驚天動地的大事。
他忖道:“難道這個鐵小娥,就是傳說中那個成名的女俠客,人稱‘冷劍’鐵小娥的那個姑娘不成?”
想到此,他忍不住打開了這封信,裏麵是一張索色的宣紙,其上寫著血字,竟是一封血書。
郭飛鷹情不自禁的戰抖了一下,他知道,自己眼前是在作著一件有違良心的事。
可是,他怎麼也壓不住內心的好奇,當下他匆匆地看完了這封信,信上是這麼寫的:
“小娥,當你看到這封信時,娘已經去了,永遠地去了!若非是你爹爹在我身邊,我們母女隻怕連這一點心聲,也難以傳遞了。
“小娥!我可憐的女兒,你知道,當你離開我的第二個月,娘就病了,一病不起而至於今。你爹在次年回轉,他服侍了我整整兩年。可是你知道,娘的身體太弱了,這一場病下來,當然是更不行了,所以我及時寫這封信給你,我已囑咐你爹,在我死後,把我埋在後麵的梅花嶺下。小娥,你不是最喜歡到那個地方去玩麼?那麼你常來墳上看看娘吧!
“我寫這封信給你的主要目的,是要你能原諒你爹,雖然他早年確實太狠心,讓我母女吃了許多苦,讓我們飽嚐人世間的辛醉冷漠,可是孩子,原諒他吧,這也不是他的錯,隻怪娘的命不好,現在他回來了,娘也就很安慰了,天下沒有不是的父母,何況你爹爹已經知錯,你就不必再恨他了,再說如非是他。你也不會有這一身傑出的武功。孩子,你能聽娘最後這幾句話麼?
“這隻鐲子是你最喜歡的,在娘手上戴了一輩子,現在移交給你,你好好珍視它。傻孩子,現在你還那麼不通人情,見了男人就恨麼?這都是娘自小灌輸給你的思想,如今你大了,也該改一改了,要不然誰還敢要你呢!你也不小了,不是麼?
“永訣了,娘要去了,可是,孩子,你知道娘多疼你,多舍不得離開你啊……
母絕筆”
看完了這封信,郭飛鷹又止不住打了個寒顫,他匆匆收起了這封有血有淚的血書,喃喃自語:“天,這是……”
他現在有些明白了,這位“鐵先生”,正是冷劍鐵小娥的父親。
看起來,似乎是鐵小娥之母已死,她臨死前寫下這封信,交給鐵老,連同這隻鐲子,一並托轉交給愛女小娥。
照信上所說的一切看來,鐵小娥似乎對她這位父親心存芥蒂,她母親是那麼婉轉地在開導她,真是一字一淚,鐵石心腸也動了。
郭飛鷹不由重重地歎了一聲,自責道:“我真該死,這封信,我怎能偷看呢!”
想到這裏,他抬頭看了一下,天已大明,水麵上散浮一層蒙蒙霧色,寒氣襲人肌膚。
他皺了一下眉,自問:“我該怎麼辦呢?”
試想那鐵先生發現遺失了這珠囊之後,不知將會如何的焦急,這一刹那,真急得有如熱鍋上的螞蟻,最後他定下心來,想道:“我不如在此候他轉回便了。”
想著,就在原地找了一塊石頭坐了下來,靜靜地等著那花篷小船回來。
就這樣,由晨而昏,一直等到了晚上,卻並未見那小船回來。
現在,他不由有些失望了,他想立刻趕回蘇州找尋,可是轉念一想,這鐵先生既非定居蘇州,以他個性,必是萍蹤無定,又怎還會留在蘇州。
這麼一想,他可又涼了。
一日鵠候,水米不沾,郭飛鷹真有些吃不消了,他隻得歎息了一聲,信步離開了江邊。
這是隸屬“高郵”縣境的一個小鎮市,名叫“梅村”,因為鎮人多喜梅花,遍地栽種,故而得名。
郭飛鷹來到鎮上,已是華燈初上,他就在一家名叫“紅梅村”的客棧內住了下來。
飯後,在燈下,他反複的想著這件事情,忍不住又掏出了那封信,放在燈下,失神的癡望著。
信封上一行字:“交長沙白雲梯東柿子口小竹塘十號。”
這行字在他眼前不住跳動著,突然,他腦中靈光一閃,不禁在桌子上“砰”地拍了一下。
“對了,我真是糊塗極了!”
他自己對自己道:“這信封上既有地點,我何不親自送去,交與這位鐵小娥姑娘,豈不是好?”
可是他又不禁有些顧慮地忖道:“隻是,那鐵姑娘既不認識我,她會怎麼想呢?”
接著,他又點了點頭,自語道:“我不妨直言直說,諒必那姑娘是不會怪我多事的!”
想到這裏,他就定下了心來,收起了珠囊,倒到床上,暫時把這件事拋開,但卻情不自禁的想到了昨夜的一切,又想到了金婆婆,唐霜君……
那化名芷姐兒的唐姑娘,在他眼前浮現出來,她那彎彎的一雙柳眉,那小小的一張嘴,那烏黑如雲的一頭秀發,那……
郭飛鷹翻了個身子,歎了一聲,咬牙道:“忘了她吧!她不過是個賊!”
就在此時,那怪老人鐵先生在船上“含沙射影”的一番話又在他耳響起:“年輕人應該定下心來,好好作點事情,不要沉迷女色,尤其是來路不正的女人……”
一想到這番話,他有如當頭被澆了一盆涼水,使他頓時息下了那顆火熱的心,臉上熱熱的直發紅。
他暗奇道:“這鐵先生看來真是無所不知,他怎麼連我心裏的事情也會知道了呢?可見得一個人的行為,正如同樹的影子,是彎曲不得的,否則明眼人一望就知,我還是放下心,好好作人吧!”
那麼,第一件事,該是到長沙去送這封信!
是一個細雨蒙蒙的日子,附近的花樹,都被滌洗得綠油油的,光亮亮的,愈發顯得嬌美可愛。
在一條泥濘小道上,郭飛鷹冒著細雨,踽踽行進著,他不時地駐足向四外掃視,麵上浮現出一種欣慰的希望。
顯然他的苦心並沒有白費,眼前這個地方,正是“白雲梯東柿口”,那麼隻要找到了十號,就可以見著那位他久存敬仰的女俠客——“冷劍”鐵小娥了。
他腦子裏編織見麵之後的說詞,突然禁不住有些情怯,因為對方到底是個姑娘家,她要是疑心自己有什麼別的企圖,那可真有點……
想到這裏,他皺了一下眉頭,停住了腳,由不住微微發起呆來。
這地方真美,一邊是青青的山脈,另一邊卻是蜿蜒的一彎流水,在淡淡煙雨的青山道上,可以看見白石砌成的石階,羊腸似的一路延伸上去,遠看就像是一條怪蛇彎曲著向上爬行,直入青冥。
他點了點頭,“白雲梯”之一名,必是由此而來,在青山道下,有用籬笆圍著的果園子,正有幾個頭戴竹笠的莊家漢子,在清理著果樹的葉子,晨雞在竹籬上鼓著翅膀,細雨打濕了它們美麗的羽毛。
郭飛鷹忽然發覺,自己來得太早了,這麼早,可能那個姑娘還沒有起床呢!
在風塵仆仆千裏之後,想不到竟突然又猶豫起來了,他來回地走了幾步,自己對自己說:“去吧,怕什麼!把東西交給她之後,回頭一走就是了。”
這麼一想,他也就拿定了主意,繼續前行。在一棵結滿了柿子的大樹下,正有一個孩子用竹杆在撥打著。
郭飛鷹走過去,那孩子忙放下竹杆,望著他直發怔,郭飛鷹含笑道:“小兄弟,東柿子口在哪裏?你知道麼?”
那孩子也有十一二的年歲了,聞言點了點頭,用道地的湖南官話道:“這裏就是東柿口,你找誰?”
郭飛鷹上前拍了拍他的肩道:“謝謝你,你知道十號在哪裏嗎?”
小孩怔了一下,道:“我家是二十二號,十號要往下走!”
突然發現郭飛鷹背上有柄劍,立時麵現驚喜的叫道:“你是不是保鏢的?這是寶劍,能不能殺人?”
郭飛鷹摸了摸他的頭,一笑道:“怎麼不能殺人?專殺壞人,不殺好人!”
說著見這孩子一張臉全被柿霜給抹白了,口袋裏還裝滿了柿子,不由哈哈一笑,道:
“少吃幾個,會吃壞肚子的啊!”
這時,撲過來一條黃狗,向著郭飛鷹吠吠直叫,小孩就跑過去趕狗,一麵回頭道:“你快走吧,它是我們家養的,你可別用寶劍傷它!”
郭飛鷹笑著連聲道:“好!好!”
一麵已順著那小孩所示方向,一路走下去,果然前行不遠,看到在一處開滿了山茶花和夾竹桃的小木門前,釘著一塊木牌,上麵寫著“十號方寓”四字。
郭飛鷹不由心中一怔道:“怪呀,怎麼是姓方呢?”
旋即他就點點頭,也許那冷劍鐵小娥是寄居在友人家也未可知,肖下抖了一下身上的雨水,略為整理了一下,上前在門上輕輕叩了幾下。
甚久,就見這扇小木門打開來,開門的是一個二十上下的美秀書生,一身素衣,腰係紅帶。
他望著郭飛鷹有幾分奇怪的道:“你找誰?”
郭飛鷹見對方舉止很像是一個讀書的士子,不由心存幾分敬意地欠身道:“請問有一位鐵小娥姑娘,可是住在這裏?”
書生聞言略怔,低聲道:“你找她幹什麼?”
郭飛鷹尬尷地笑了笑道:“仁兄是否可讓我入內後細談,這件事……”
才說到此,那清秀的書生便搖了搖頭,溫和的道:“不行,你先要說明了來意,我才能讓你進來!”
他說這幾句話時,臉色微紅,像一個女孩子似的。郭飛鷹怔了一下,遂即點頭道:“好吧!”
微頓,歎了一聲接道:“她母親有件東西,托我交給她,其實也不是托我,而是……”
這件事實在是難說清楚,他一時真不知怎麼說才好,那書生聞言,麵色微變道:
“啊!”
同時,他那雙澄波似的眸子,在郭飛鷹麵上直直地逼視著,好半天,才點了點頭,道:
“好,你進來吧!”
郭飛鷹道了聲:“打擾!”就舉步進入院內。
小院中,布置得是那麼清雅,不大的園子,都讓花樹給占滿了,在進門處的一座瓜架子下,掛著十來條紅瓜。
書生打開了屋門,道:“請進!”
郭飛鷹就進到了堂屋,見屋內很小,可還是那句話,很雅致。
落座之後,書生就問:“方才你說帶有東西來,不知可在身邊?”
郭飛鷹點了點頭,正要取出,忽然覺出不妥,就微笑道:“小弟要見到那位鐵姑娘,才好拿出來!”
書生不由微微一怔,粉麵紅了一下道:“鐵姑娘如今不在,不定什麼時候回來,你把東西交給我也是一樣!”
郭飛鷹不禁有些失望,他呆了一下,才訥訥道:“還未請教仁兄貴姓,大名是……”
書生秀眉揚了揚,道:“我姓方,小名和玉,鐵姑娘是我的表妹。”
郭飛鷹欠身道:“原來如此,失敬了!”
方和玉看了他一眼,道:“不必客氣,仁兄你貴姓大名?這件事……”
說著,他那雙明亮的瞳子,又在郭飛鷹身上骨碌碌地轉了幾轉,麵上現出一點迷惘。
郭飛鷹近看這位方和玉,隻見他膚如凝脂,十指尖尖,在挽著士子發髻的黑發下,露出雪白的頸項,如不是他這一身裝束,郭飛鷹真會把他當成是個女人,就是女人也很少有這麼嬌美的。
當下,他望著他,一時為之呆住了。
方和玉見他隻管用眸子望自己,不由正襟危坐,冷冷道:“仁兄還未回答小弟所問呢!”
郭飛鷹忙欠身道:“是!小弟郭飛鷹,是由蘇州來的。”
方和玉繃著臉道:“郭兄,我是說,你可以把鐵姑娘的東西交給我,由我轉交給她!”
郭飛鷹劍眉微軒道:“這個……”隨又搖了搖頭,道:“這東西,隻能交與鐵姑娘本人,恕小弟不便從命!”
方和玉秀眉一挑,卻歎息了一聲,道:“郭兄未免太固執了,隻是鐵姑娘她是一個身懷絕技的俠女,此番雲遊,不知何時才能回來,郭兄莫非能在此等她一輩子不成?”
郭飛鷹歎道:“此事關係重大,我想在城裏候她幾天,如果不回,也隻得暫時作罷!”
方和玉呆了一呆,站起來走了幾步,回身道:“你說的東西是她母親親手交與你的麼?”
郭飛鷹搖了搖頭道:“不是,是她父親鐵先生,鐵老前輩轉托的!”
方和玉“哦”了一聲,接著又冷笑了一聲道:“郭兄可能記錯了吧,我常聽鐵小娥說過,她沒有這麼一個父親!她早就不認這麼個父親了!”
郭飛鷹心中一動,忖道:“敢情他也知道那件事!”
想著正要把自己所知情形略告,可是轉念一想,這是人家私事,又何必多言。
當下他搖了搖頭,苦笑道:“確是她父親轉托,別的小弟就不太清楚了。”
方和玉這時忽然轉慍為喜,微微一笑道:“郭兄遠道而來,小弟禮當招待,隻顧說話,竟是忘了!”
郭飛鷹站起身道:“不敢當,我想告辭了,過幾天再來看看,至時也許鐵女俠已經轉回也未可知!”
方和玉怔了怔,注目道:“郭兄下榻何處,你不如就在寒舍屈就幾天?”
郭飛鷹搖頭笑道:“不必,不必,謝謝方兄,告辭了!”
方和玉微顯失望道:“也好,郭兄請便吧!”
郭飛鷹道了聲打擾,直出大門,方和玉道了聲不送,也就關上了門。出門之後,郭飛鷹止不住歎息了一聲,想不到自己遠道而來,卻撲了一個空,隻當是鐵小娥在此,把東西交給她,就可了卻自己一件心事,誰又想到她偏會不在,照情形看來,短日之內她也未見得就能轉回。
“我又該如何是好?”
想到這個問題,他不由有點心煩,自忖著無論如何自己也得等上幾天,萬一要是那鐵小娥果真不回,自己也就說不得,隻好走了。
好在他還記得八月十五夜子時,在九華山頂,鐵先生與長青島主有場約會,到時自己趕到那裏,把東西交還鐵老也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