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在客廳坐定。靜藏法師在鴻臚寺授業多年,經常接觸那些東來傳法的番僧,會一些簡單的梵文不足為奇。沒想到,當靜藏用梵語同波頗交談時,玄奘居然也能聽懂,並且也用梵語加入他倆的談話。這個玄奘,何時學了梵文?靜藏驚詫不已,而波頗則驚喜不已。雖然這兩位中國僧人的梵文不太熟練,隻會一些簡單的日常用語,但在異國驟然聽到鄉音,足以令他倍感親切,一下子拉近了三人之間的距離。波頗吩咐侍者,說今日不再接待其他來訪者,要與靜藏、玄奘暢談竟日。
靜藏說起了地論師與攝論師在教義上的見解不同,甚至在同一問題上意見也是極端相反,因此使得一般僧眾迷惑不解。
波頗很是不解,說道:“《攝大乘論》與《十地經論》,都是瑜伽行派的重要論著,分別是無著與世親菩薩所造,二者基本宗旨是一致的呀。就像一棵樹上的兩條枝杈,相互矛盾對立,實在不可思議。”
“可是,這就是中國佛教的現實。”玄奘頗為無奈地一攤雙手。
波頗又說:“還有,地論與攝論同根同源,都是瑜伽行派所依持的佛典,二者不能割裂開來,更不能形成不同的學派。”
玄奘點點頭:“的確如此。可是,因為翻譯過來的瑜伽派的著作有限,東土學者無法係統學習,全麵領會。隻能從一經一論探索,宛若管中窺豹,難免偏頗。”
波頗歎了一口氣:“唉,若是如此,產生分歧就可以理解了。這恰恰說明中國僧人不甘人雲亦雲,敢於探索。”
“可是,”靜藏說,“這個中國佛教界爭論百年的老問題,困擾了一代又一代人。阿賴耶識是染,是淨?佛性當常,還是現常?至今沒有定論。不瞞法師說,貧僧這些年來一直探討這個難題,卻是進退維穀。就像鯉魚吞了倒須鉤,吐之不出,咽之不入。又像是狗舔熱油鍋,吃又吃不得,舍又舍不得。”
靜藏自嘲地笑著,神情很苦、很苦。
原來,靜藏主修的課業也是《地論》與《攝論》,所以這個讓玄奘坐臥不寧、食寐不甘的巨大疑惑,也一直困擾著他。這種思想上的困惑,的的確確能讓人生不如死。如同幾十年生活在昏天黑地之中,恰似一直摸索於迷霧之中,從來沒有重現天日,從來不曾豁然開朗。其苦悶、其彷徨、其悲愴、其蒼涼,可想而知!
靜藏最後說:“唐朝統一大江南北之後,這個重大分歧已經到了非解決不可的時候。首先,不能再因為我們內部的紛爭而成為他人攻擊佛教的口實。其二,從個人修學的角度來說,我感到心存疑惑,就無法得以解脫。人命無常,生死事大。或許是貧僧年歲老了,越來越感受到了脫生死的迫切。幸好現今波頗三藏航海來到華夏,請三藏法師為我決疑解惑。”說完,眼含熱淚的靜藏站立起來,神情莊嚴肅穆地向波頗頂禮三拜。波頗見狀趕緊也跪下,將他攙扶起來。重新落座之後,波頗說:“你們的探索精神、求法意誌,很是讓我感動。地論師與攝論師所爭論的、困擾你們的那些問題,《瑜伽師地論》中都有完整係統的闡述。”然後,波頗有些遺憾地說:“可惜,我雖然出家、修學於那爛陀寺,師從於瑜伽行派的法脈傳人戒賢大師,但我的主要修持課業並非《瑜伽師地論》,並不知道論著之中究竟是怎樣詮釋的,所以我很慚愧,無法滿足你們的詢問。”
雖然有些失望,但靜藏並不死心,他依然熱切地追問道:“法師既然從那爛陀寺來,一定帶來了《瑜伽師地論》的經本。我們可以組織人盡快將之翻譯過來,然後參學。”波頗搖搖頭:“您有所不知,《瑜伽師地論》篇幅浩瀚,長達百卷,抄寫經文的貝葉(①紙張未發明以前,古印度多以貝多羅樹的葉片作為紙類的代用品,簡稱貝葉。因而,最早的佛教經典也是書寫在貝葉上的,稱為“貝葉經”。)能裝一車。貧僧孤身一人,沒有專門的工具,所以難以將之運輸到中國來。”
波頗又說:“再說,《瑜伽師地論》意境高遠,是佛教史上最重要的論書之一。沒有高明的師父講授,沒有三五年工夫,很難明白其深奧宗旨,更談不上翻譯了。”
最後的希望破滅之後,靜藏像一隻泄了氣的皮球,一下子癱在了禪凳上。他的神態很落寞,表情很怪異,那失魂落魄的模樣,就像得了絕症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