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眾人心裏不由得驚叫一聲。老和尚莞爾一笑,接著說:“從他們的角度來說,他們都是對的。每一個人的認知雖然有局限,但經驗與知識是可以積累的。若是將所有盲人心目中的‘大象’組合起來,他們也就‘看見’了真正的大象。因而,在修學佛法、追求解脫的路途上,我們必須謙虛,包容,不偏激,不固執己見,就能一枝一葉地掌握真理的大樹,一鍬一鏟挖掘出隱藏的規律。”
眾人頻頻頷首稱是。說話之間,他們已經下到了地麵上。法常等人剛想告辭,慧遷老和尚說:“大家一定口渴了,還是到老衲的方丈歇息片刻吧。”
既然前輩發了話,他們便依教奉行。方丈之內,侍者已經備了茶。大總持寺塔高達三百多尺,一上一下,很是出了幾身熱汗,所以大家便暢飲起來。然而,玄奘卻手拿著茶杯發愣,心兒魂兒好像掛在了高高的塔尖上沒有帶回來。慧遷老和尚慈祥地問道:“玄奘,你在想什麼?”
玄奘一怔,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後說:“大師,南北兩道的觀點之所以產生差別,是不是與中國僧人不精通天竺文字,不能直接閱讀佛典原文有關?”
慧遷老和尚鄭重地點點頭:“大有關係!到目前為止,中國的佛經翻譯,大都以天竺或西域僧人為譯主。因而,對於佛教義理的差異,中國僧人往往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比如,同一部《十地經論》,勒那摩提與菩提流支為什麼會產生不同的認知?我們因為不能直接閱讀原典,兩眼一抹黑,隻能人雲亦雲。”
“這就是說,如果精通梵文,就有可能從原典中找到南北二道的分歧淵源,並消而弭之,協調統一起來?那麼,佛法的一味之旨,就不會產生歧義了!”玄奘的口吻很是有些興奮。
慧遷老和尚不答反問:“玄奘法師是否有此誌向?”
玄奘神色頗為窘迫,喃喃說:“弟子年幼無知,才疏學淺,如何能擔當得起這般曆史重任?我……”
慧遷老和尚打斷道:“玄奘,你何必妄自菲薄呢?你能斷然拒絕了‘長安十大德’的名號,主動放棄入禁圍主法,說明你不為名利所惑,是真正身出家、心出家的沙門(①出家修道者的通稱。),僅此一條,就令老僧我汗顏!另外,自古英雄出少年!你年輕,並不是短處,而是大有可為的前提。玄奘啊,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不管幹什麼都心有餘而力不足了,若是心中仍然存有疑惑,將會抱憾終生。所以,為了佛教的千秋大業,你必須敢於擔當。”
玄奘使勁點了一下頭。
法常法師想了想說:“今日聽了老和尚的一席話,晚輩我也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比如自從南北朝以來,許多義學沙門專門從事一經一論的研究與弘傳,從而形成了許多學派,如毗曇學、地論學、成實學、涅槃學、攝論學、俱舍學等。這固然學有專長,形成了一定的規模,但畢竟是一孔之見、一家之言,人為地增設了許多屏障,阻礙了相互交流。比如地論學與攝論學,本來都是天竺大乘瑜伽行派的著作,傳到中國之後,反而分裂成了不同的學說。”
慧遷老和尚說:“這與我們的經典翻譯現狀有關。佛教東漸六百多年來,雖然前輩們翻譯了大量佛典,但依然缺失很多。尤其是新興起的大乘佛教,更是缺乏係統、完整的引入。”
玄奘道:“若是能完整係統地將大乘瑜伽行派的著作翻譯過來,大家能夠得見全豹,自然而然就不會固執己見,各執一端了。地論、攝論也就能在一個更高的層麵上統一起來了。”
慧遷老和尚欣慰地說道:“這就要靠你們年輕人發奮努力了。遺憾的是,老僧垂垂老矣,等不及了,無緣得見那番盛景了。”
僧辯說:“老和尚,從今天登塔的情況看,您老人家的身子骨比我們還壯實,起碼能再活三十年。”
慧遷老人說:“古人說,老之不死謂之賊。有生就有死,我可不想成為老妖精。再說,人的死亡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猶如秋天的落葉,雖然沒有春花盛開的燦爛,但其飄逸瀟灑,卻有著獨特的魅力。”
玄奘說:“老和尚,您要學僧敢於擔當,學僧將來也要等您印證才行呢。”
慧遷笑道:“玄奘,你放心,老僧我雖然看不到你慧日臨空的盛況,但不會抱憾。老僧要先到兜率天(①六欲天之四。此天有內、外兩院,內院是彌勒寄居於欲界的“淨土”。)彌勒內院,聽彌勒尊佛講經說法去了。”
說完,慧遷老和尚竟一一與大家告別,吩咐侍者為他準備一盆熱水。
老人家沐浴更衣,在佛像前焚香之後,雙腿盤起,跏趺而坐,臉上洋溢著一種安詳、怡然而又神秘的微笑……靜,
無邊的寂靜。方丈之內,唯有一縷淡淡的香煙嫋嫋上升,飄逸而出,散向遼遠高邈的天空……
慧遷大師入滅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