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常、僧辯兩位法師猶豫了片刻,還是點了點頭。於是,三人走出大莊嚴寺,向西邊走去。大總持寺與大莊嚴寺都是皇家寺院,規模相當,隻有一牆之隔。其住持慧遷大師自幼出家,師從隋初六大高僧之首的慧遠,研習《十地經論》長達十二年,是地論學派的代表性人物。而今,慧遷作為地論學派的一代宗師,無論是在京師乃至全國,無人能與之比肩者。說話之間,他們三人已經走近了大總持寺方丈。遠遠的,他們看到年近八旬的慧遷老僧滿臉微笑,站立在方丈門前的台階之上。他就像預先得到了通知,所以提前出來迎接玄奘他們的造訪。見禮寒暄一番之後,四人進入方丈之中的會客室,玄奘他們三人心中更是暗暗驚奇:室內正中茶桌上,已經氤氳著一爐檀香,四杯清茶分主客各就其位,似乎在等待他們的到來。難道,這位前輩高僧真的能未卜先知,早已知道了他們的到來?主客落座,慧遷大師端起茶杯,淡淡一笑,頗有意味地說道:“請用茶。同一鍋茶湯,看看你們各自能品出怎樣的味道。”天哪,難道這老人家連他們的心思、他們來訪的目的,也知道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既然如此,玄奘也就不再猶豫,一股腦地將自己心中的疑惑通通倒了出來:眾生的佛性是始有還是本有?第八識阿賴耶識(①人有八識:眼識、耳識、鼻識、舌識、身識、意識、末那識、阿賴耶識。阿賴耶識,意為“我”。)是妄是淨?地論師與攝論師紛爭百年,究竟誰是誰非……沒想到,慧遷大師總是笑而不答,一個勁兒請他們喝茶。等三碗茶湯進肚,老人家說道:“老僧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登塔了。三位是不是有雅興陪我登高一望?”
盡管滿心的疑惑不解,玄奘他們還是客隨主便,隨著慧遷大師來到了大總持寺巍峨聳立的木塔下,開始登臨這座高達三百三十尺的佛塔。慧遷老人已經七十九歲高齡,但依然精神矍鑠,步履矯健,登樓梯如履平地。大總持寺塔,是一座閣樓重疊式木塔,四角飛簷淩空,層層回廊環繞,所以,登此塔可以將四周景色盡收眼底,且移步換景,高低不同。許是美景怡人心性,許是高僧慧遷的攝受力神奇,他們並沒有感到勞累就已經登上了木塔最高層,徐徐繞廊眺望。
時令已近九月,長安城外秋色正濃,高高低低的山丘上霜葉初紅,遠遠近近的井邑人家隱約樹色之中。夕陽斜照,渭川之竹仍舊翠綠;炊煙嫋嫋,田中農人已然歸心。
慧遷老和尚指著塔外的景色說道:“最初,站立在高塔腳下的時候,我們的視野隻能局限在大總持寺的範圍之內。隨著我們的步步登高,眼中所看到的範圍越來越寬闊,而現在,當我們到達了高高的佛塔絕頂,不但偌大的長安城盡收眼底,而且連渭、湄、涇三河交彙,終南的翠華山峰,西邊的鹹陽古道,東方的驪山之姿,都看得一清二楚。同樣的道理,對於佛教經典,我們每一個人戒、定、慧三學的修學程度不同,自然而然地就會產生不同的理解。”
玄奘恍然大悟:原來,老和尚不回答他們的提問,而讓他們前來登塔,是為了讓現實說法。玄奘很有體會地說道:“是的是的,就是同一個人,隨著自身學問的積累、修養的深厚、境界的提高、視野的開闊,也會產生新的體悟。”
慧遷老人淡淡一笑,沒有再說話。
落日熔金,暮雲合閉。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於是,他們一行開始下塔。臨到塔底,慧遷大師突然說道:“群盲摸象的故事,想來你們都耳熟能詳吧?”
自從佛教傳來,幾乎所有的中國人都曾聽說過這個故事:
昔日,國王讓一群盲人摸象,然後報告大象的模樣。摸到大象鼻子的盲人首先報告說大象像一根彎曲的車轅,摸到大象牙齒的說大象長得像長長的木杵,摸到大象耳朵的說大象長得像簸箕,摸到大象腦袋的說大象長得像一口大鼎,摸到大象肚子的說大象如一麵牆壁,摸到大象腿的人說大象是一根柱子,摸著大象腳印的說大象像石臼,摸著大象尾巴的說大象像掃帚……每一個盲人都理直氣壯、堅定不移地認為自己是唯一正確的,而其他人都錯了,彼此爭論不休。
慧遷老和尚問:“你們想過沒有,佛陀為什麼要在佛典中反複講述這個簡單的故事?你們誰還記得那位國王最後所說的偈子?”
玄奘博學強記,所以隨口誦出:“諸盲人群集,於此競諍頌;象身本一體,異相生是非。”
慧遷大師點點頭:“或許我們都覺得那些盲人可笑、可憐、可恨,其實,不管是在學習佛法上,還在社會生活之中,我們每一個人都是盲人。我們的知識是片麵的,認識是有局限的。就算你已經把一個方麵的事物研究得十分透徹了,可是對於世界或宇宙而言,還是等同於‘盲人摸象’。所以,我們永遠不要自以為是,不要少得為足,不要以偏概全,不要以自己的管窺之見否定其他。”
僧辯法師不禁臉紅了起來。他雙手合十,向慧遷大師深深鞠躬,道:“老和尚教訓得是,晚輩知錯了。”
慧遷老人卻說道:“你何錯之有?不但你沒有錯,連那些盲人也沒有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