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瑾的眸中有淚,她的心河裏泛起了層層波瀾,淚滴像斷線的珍珠灑落在喜帕上,抽泣中她拉過被子將身體裹了起來,她自言自語道:“十幾年了,這份仇恨已經久到連我自己都快忘記了,可是我還是得踐行下去,如今我這樣對待他們究竟是對還是不對?當葉裳終有一天明白過來,他真的能夠原諒我嗎?”
梁上的青瓦傳來腳步聲,一個身影順著簷角滑了下來,他憑空打了個響指,屋中紅燭瞬悉數熄滅。他低語道:“三宮主,無論你想不想複仇,原定計劃都被改變了,我這次回去私調人手的事情被兩位宮主發現了,他們下了絕殺令:藏劍煙雨樓這兩大武林勢力必須徹底翦除,明日你與葉裳大婚之時,他們勢成水火後我們將坐收漁利。蜘蛛在蛟龍炮艦上給我傳了消息,屆時我們在西麵的船會隱藏起來。待到激鬥結束殺死幸存者,絕殺令到,除了你與葉裳,其他人都得死。”
慕容瑾坐了起來,她的憤怒從眉角燒到了唇間,她重重地摑在蜈蚣的臉上,頎長如鬆的男子跪在地上,頭低垂下去。
“不要忘了自始至終你究竟是誰的人,你和蜘蛛永遠是我的人,這點你明白嗎?不要想用兩位師父來壓我。我不吃這一套,歿計劃本就是我製定的,明月宮未來也是屬於我的,這點你懂嗎?”
蜈蚣滿是無奈:“三宮主,蜈蚣生死都追隨您左右,你不用懷疑我的忠誠。這次回去,兩位宮主足足派了近三百人前來,他們都是宮中一等一的好手,定下了這個黃雀計劃,我也沒有辦法。”
“這個事情並不難辦。”慕容瑾拭泛起了詭譎的笑,“隻要我手書密信傳給蜘蛛,一切都很好辦,今夜你回到船上,告訴他們你要帶著唐門的人前來祝賀婚禮以作內應,千萬記得明日午時前一定要登島。他們你就不用管了。”
“三宮主,難道你要?蜈蚣猜度到了慕容瑾的意圖,若是被兩位宮主知道了內情,恐怕我們性命難保吧。”
“這點你就不用操心了,所有變數我都謀劃好了。我隻是猶豫一點,究竟該不該殺死白落梅,因為當年共工村的事她也是一個幫凶。仇並不能不報,可是這些日子以來我與她婆媳相處已然有了感情,我害怕煙雨樓眾人的逝去,會給葉裳和我造成難以磨滅的傷害。”慕容瑾說到這裏神色黯然。
“三宮主,蜈蚣以為明月宮的大計不可丟,倘若兩位宮主知道您因為徇私情而損害他們的宏圖大業,必然會將我們一並抹殺的。蜈蚣站起身來道,畢竟我們是明月宮的人,絕不能違背宮中的旨意。”
慕容瑾默然良久道:“蜈蚣,這件事情之後我想也許我們要對兩位師父下手了。”
蜈蚣瞠目結舌道:“萬萬不可,幾十年來無數人想消滅明月宮,宮中內亂數次可是沒有一次能傷及兩位宮主分毫,三宮主您不要糊塗啊。”
“好了。”慕容瑾頓生厭煩之意,“這件事情我不想再說了,計劃的事情都交代好了,明日照章辦事吧。”
“蜈蚣提醒三宮主您一句,蜘蛛已經把忘憂散的解藥下在他們喝的酒裏了。您給葉裳的解藥是不是也要讓他按時服下,否則他永遠不明白自己的真實身份,更不會明白您的良苦用心。好在忘憂散解藥無味無覺,常人服下也並無異常。屬下特為您準備了一件絕好的東西。”粲然間他取出一支長木盒,內中是一隻晶瑩剔透的琉璃瓶:“這是我特意從酒窖中取得的火玫瑰,乃是關外葡萄霜期摘下釀製的珍釀,明天您提議用此酒作為合巹之用,想必無人會不同意,我事先已經將足量的忘憂散解藥下到裏麵了。”
“虧得我當年陰差陽錯的做了藥王穀穀主,否則今日這忘憂散的解藥絕不可能如此輕易地配製出來。”慕容瑾的眉間仿佛有一團霧,漸籠著憂鬱而哀傷的眸子,她點了點頭道:“蜈蚣你做得好,這些年多虧你和蜘蛛了,為了我和明月宮真可以稱得上是肝腦塗地了。”
“宮主您抬愛,我和蜘蛛萬死不辭。明日不會有差池,請宮主放心。”蜈蚣好似真的有百雙手足般,悉悉率率地疾速爬上屋梁消失不見。
慕容瑾點亮紅燭,在浣花箋上以蠅頭小楷細細書寫著。半響之後她吹幹了浣花箋上的墨跡,打開鐵籠取出了信鴿,她將紙條卷起放進腳爪上的暗筒裏,長籲了口氣道:“上天保佑,但願鴿子會安全到達蜘蛛手裏。”
雙手一托鴿子振翅而出,白羽飄蕩而下。慕容瑾正了正妝容,心裏盤算好了要說的幾件要事,握住火玫瑰匆匆下了樓。她挑著一盞燈籠,穿過曲徑長廊徑直到了瓊樓上的宗主正房,她敲了敲門框,片刻後傳來了應答聲:“阿瑾啊,明天要成親了是不是睡不著,要來婆婆房中一道睡?”
慕容瑾高聲道:“婆婆,我來有兩件事,一是明天我和良人成親時想要用手中的這瓶葡萄酒作為合巹酒之用,另外還有一件大事必須現在告訴您。”
白落梅嗬欠道:“這件事不用和我商量,你定就好,還有一件什麼大事?”
慕容瑾正色道:“藥王穀接到線報方才傳信給我,雲子煥並未死去,明日他帶領藏劍餘黨乘船要來襲擊芳華島,所以我不敢耽誤,連夜來向婆婆您稟報。”
“你說什麼?”白落梅從床上躍起,點亮了燈火,她將慕容瑾喚至屋內詢問,額間的細紋漸漸爬上眉心。
片刻之後,整間樓宇上的燈全數點亮了,夜色中的靜謐被徹底打破,滿島的燈火璀璨如天上的街市。
信天翁展開翅膀,隨著西風翔到礁石前,腳爪勾住石壁後它的喙中發出咕咕的叫聲,海麵上朝陽初升。
“有時候其實我挺羨慕海鳥的,生來就不受拘束,自由自在地於空中翱翔,全然沒有了人世間的那麼多拘束。可以結伴與朋友們遍遊大海與陸地,而我們卻是如此悲慘,注定要在世上過著刀頭舔血的日子,身上被無數鎖鏈捆綁束縛,似乎沒有一天真正自由地活過。”胡小米黯然道。
“小米,你來藏劍六年也算是個老人了,平時嘻嘻哈哈的,怎麼今天說話倒像個看破紅塵的老禿驢了?”葉驚羽雙手交疊,望了望天色。
“這段時間經曆了太多變故,我真的不知道未來會怎麼樣?有時候真的厭倦了江湖生活,想歸隱山林了。”胡小米淒然一笑間鼻翼抽動:“鹹鹹的海風,這麼多年後又聞到了。”
“對了,小米,一直以來我都不太明白,你為什麼叫胡小米,我記得你初入莊時渾身是血,著實把我們都嚇壞了。”葉驚羽問道。
“我是海的兒子,當年官府苛捐雜稅,海中怎麼捕也捕不上東西了,我爹就把我以三十鬥小米賣給了妓院的老鴇。我在裏麵做龜奴受盡了屈辱,伺候的那些婊子對我非打即罵,後來我用刀把老鴇他們都殺了。逃到藏劍山莊後莊主收留了我。”胡小米雙目濡濕道:“這麼多年了,現在想想江湖中的歲月和以前相比,倒真是幸福得多。”
“胡是你爹的姓?”葉驚羽隨口問道。
“不,是我給自己的姓,人生處世,難能可貴的不是聰明,而是糊塗一世,若是永遠糊裏糊塗,便不再有痛苦與悲傷。”胡小米言至此處瞳孔猛然一收縮,一隻掠過天際的白鴿落了下來。
“你倆還在這磨嘰,師父讓我們速速登船。”淩飛宇說道,“師父在母艦上,我和雲開在一艘,你與小米指揮一艘確保萬無一失,現在就準備起航了。”
信鴿的腳爪搭在胡小米的肩上,它用喙啄了啄他的臉頰,胡小米臉色煞白,緩慢地調整呼吸。
“小米,這是你派出去的信鴿嗎?傳遞什麼消息的,我們怎麼都不知道。”葉驚羽警覺道。
淩飛宇挽起鴿子的腳爪,打開浣花箋讀到:“哥哥,煙雨樓勾結明月宮泊船於芳華島以西,意欲偷襲艦船,萬死急報。”
“胡小米,你派了內線在芳華島上?”淩飛宇問道。
胡小米長舒了一口氣道:是啊,我的胞弟加入了煙雨樓,作為和我聯係的內線,以備不時之需。”
“這條信息太管用了,差一點我們就被明月宮的人偷襲了,得快點報告師父去。小米這次你立下奇功了。”
胡小米心頭咋舌道:“慕容瑾你也太會挑時間傳遞情報了,虧得他們篤信不已,否則我真是必死無疑。”
他眺望遠方,三艘炮艦依次魚貫遊弋,半開的桅杆下黑漆漆的炮口像是野獸猙獰的目。
八月十五辰時,白落梅走進喜室將冬瓜放在床下,喜上眉梢道:“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我可等著抱孫子哦。”
紅袖將唇紙從慕容瑾的口間取下,在她的臉上鋪好脂粉,望著慕容瑾憂愁的麵容她會心一笑:“好了瑾姑娘,事情昨夜宗主都安排好了,今天確保不出差錯。你是今天最美麗的人,不要再不高興了。”
慕容瑾望著銅鏡中明豔動人的自己,心中的擔憂開始越來越重。
芳華島上爛漫的菊花交織成了金色的海洋,十裏紅妝之前是高頭大馬的葉裳,日影越拉越長,已經堪堪到了午時,花轎停在竹樓之下,葉裳高聲喚道:“紅袖,娘親,我來迎親了,快帶新娘下來吧。”
十幾個丫鬟依次而下,花籃中拋灑著繽紛的花瓣,紅袖扶著新娘款款而下,眨眼道:“新郎官,你今天得對新娘子溫柔點誒。”
葉裳撓了撓頭,花轎壓下後紅袖推開門簾,慕容瑾坐了進去。綻放的禮花流光溢彩,葉裳深吸了口氣,喃喃道:“今天我可真是最幸福的人誒。”他咬了咬舌頭,覺得有蜜從口中甜到了心底。
倏然震耳欲聾的隆隆炮聲在周遭響起,葉裳起初以為是婚禮鳴放的禮炮,可海麵上此起彼伏的爆炸越來越響。他定了定神,腳下的地麵開始劇烈搖晃,地上的薊花紛揚飄落,葉裳痛不欲生道:“天啊,這是怎麼了,我成了兩次親,第一次新娘不見,第二次又是這樣,我究竟犯了什麼錯誒!”
大紅蓋頭落下,一個美到不可方物的女子抱緊了他,紅唇貼合後清淚順流直下。
芳華島以西海麵上,三艘恢弘的蛟龍炮艦一字排開,甲板上立著一雙鹿皮靴子。舉起了望鏡的他屏氣凝神,芳華島的輪廓異常清晰,鏡中甚至能看到島上升起的大旗,其上繡著的龍鳳仿佛伸手可觸。他的心頭越來越焦急,對身旁掌舵的弟子說道:“我們現在是在芳華島以西嗎?”
舵手肯定地點了點頭,大聲道:“測量員,報位置。”
“報告掌門,現在我們在芳華島西南四十八度四分十秒的位置,經緯度是東經一百二十……
“閉嘴,雲子煥擺了擺手,我們這是內海航行,又不是遠洋商船,你報經緯度有個屁用,發旗語給其他船,讓了望員都給我把眼睛睜大了,明月宮隱藏起來的艦必須立刻找到。”
他靠著舷卷起煙絲,點燃之後眉頭緊鎖,膠著的煙灰隨著他雙指抖動而灑落。他遙望著了望塔苦苦等候著消息,片刻之後其上的紅旗筆直向下發出了肯定的信號。他扔了煙卷命令道:“跟著旗語,滿舵全速前進,讓旗手給其餘兩艘船發信號,一旦發現敵船即刻開火擊沉。”
“掌門,了望員從梯子上爬下來說道:“根據三艘船交彙的信息,在東北方向四十二度的地方確實有船可見,相距約莫七海裏,就在那片礁石後麵。”
雲子煥舉起望遠鏡,穿過突兀的礁石,海麵漸漸隱入島的西北角,茂密覆蓋的綠色遮擋了一切。
“真是陰毒,這島的西北角蔓生著大片榕樹林,船隻隱藏其內根本發現不了,等到我們全力炮擊芳華島時,它奇襲過來我們必然損失慘重,多虧小米的消息準確。”雲子煥暗自驚心。
“掌門,我剛才了望到該船頗為隱蔽,榕樹林盤繞虯曲,恐怕連煙雨樓自己人也並不知情,他們一定是想趁我們勢成水火後坐收漁利。”了望員說道。
“給他們發信號,偃旗息鼓繞過外海的礁石順著海流飄進去,我們也如法炮製。一旦發現明月宮的船立刻將其擊沉,而後再炸平芳華島。”
伴著疾速的海流,三艘船像潛行的烏賊靜悄悄地靠近海岸。稀疏散落的紅樹林內鳥鳴清啾。一艘五桅鐵甲艦映入眼簾,桅杆掛著一麵眾星捧月旗,若幹紫衣星月袍的人在甲板上三兩聚集。雲子煥高聲道:“給他們發旗語,排開長蛇形包圍交替炮擊,一輪就把它解決掉,一定要快。”
他取出一個檳榔,放到嘴裏後用棉花塞緊了自己的耳朵。
黝黑的炮彈被壓進炮膛,火把點燃引信後海麵如同一個沸騰的熱鍋。炮彈像奔湧的水泡噴薄而出,鐵甲船四分五裂後桅杆傾倒。人的痛苦哀號被炮聲所掩蓋,船身開始側傾,少數幸存者放下救生的小艇。
硝煙彌漫之中,數百枚炮彈像一鬥迎風灑落的豆再次轟擊而出,黑煙與火光騰起,雄壯的鐵甲船伴著湧動的漩渦化為烏有。船隻殘骸緩緩沉沒。
雲子煥拊掌以賀道:“漂亮,實在是漂亮,發旗語馬上準備炮擊芳華島。將彈藥全部擊發完後,我們就登島清理殘局。好戲才剛剛開始。”雲子煥眸中射出精光。
海麵上戰火喧天之時,唐宣駕著的兩艘小舟剛剛靠岸,他步上沙灘抖了抖靴筒中的沙粒,遙望身後滾滾黑煙暗自心驚:“還好宮主計劃縝密,否則現在死的一定有我。”
話未言盡,劍刃已架在了他的脖頸之上,唐宣他們的兵刃和裝備早已被繳下。
“兄弟兄弟,我是唐門掌門,特意帶著幾名弟子前來祝賀你們少宗主大婚的,沒有敵意。”
“我們少宗主大婚並未邀請武林門派,你們是怎麼知道的?”
唐宣一臉的無辜委屈狀:“我認識新娘子,唐門和藥王穀素來是有交情的,給他們看看我們的禮物。”
身後的兩名弟子打開白色包裹,內中有玉珊瑚,金步搖,狼毫筆,虎頭靴和小兒衣,最後取出的,是一隻金黃色的圓筒。
“孔雀翎!”當先握劍的弟子掠起身形,其餘人皆退後數丈。十幾名弓弩手壓上前來勢成滿月,情勢一觸即發間一個軒昂虎步的男子奔了過來,他問道:“這是怎麼了,炮彈已經上膛了。萬一不巧落到這沙灘上會把你們炸死的,還在這磨蹭什麼?”
“龍淵大人,我們發現了這幾個鬼鬼祟祟的人,他們說自己是唐門的人,來祝賀少宗主大婚的。”
龍淵一抬眉,地上的孔雀翎骨碌碌滾到了腳邊,他撇了撇眉,撿起說道:“唐門掌門不請自來,你帶的這些亂七八糟的都什麼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