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落梅囅然一笑,她從懷中取出青銅鑰匙推開了二層盡頭的屋舍,水磨石地上排著五個櫸木鏤花立櫃,她打開其上的鎖頭道:“瑾姑娘你雖是武林中人,想不到對這官宦人家的禮節倒是很熟悉呢。”
慕容瑾接過白落梅取出的幾卷長軸應道:“婆婆,日後我想和葉裳離開武林紛爭,就在這芳華島上隱逸處世,安靜地過相夫教子的生活。”
白落梅將一卷畫軸挾到腋下,右手握著幾卷發黃的書稿,她抖落其上的浮灰到:“如此甚好,我在武林中沉浮了幾十載,早已經把一切都看透了,殺戮的盡頭依舊是殺戮,根本不會有所謂的富貴。”她用腳踢開木門,慕容瑾和她將東西全數擺放到了紫檀玫瑰桌上,屋內幹淨而敞亮,幾叢水仙擺在案幾之上,左右是幾張考究的圈椅,銅鏡連體的妝奩上擺滿胭脂和水粉,白落梅一抬手道:“我選的很不錯吧,特意請人在京城的古吳軒定做的,那裏現在做的可都是皇城的生意呢。”
慕容瑾望見了屋舍正中的紅木雕漆架子床,她坐在其上撫摸兩側繁複的雕花,木中的沁香讓她的眉彎舒展開來:“婆婆您想的實在是太周到了。”
白落梅解開了畫軸上的細繩,眉頭間哀怨叢生:“瑾姑娘,一直以來我都對你隱瞞了裳兒的家世,其實他的父親並沒有死。”
慕容瑾頷首道:“婆婆,事到如今我已經猜到了,葉裳的父親就是雲子煥。”
白落梅坐在淒迷的月色裏目色沉重,她一聳肩道:“畢竟都過去了,雲子煥已經死於藏劍的骨屍屍潮中,現在談論他反而有種莫名其妙的感覺,根本說不上來是什麼。”
慕容瑾翻看書畫應答道:“其實你還是深愛著他的,一日夫妻百日恩,更何況你們還有一個孩子。”
白落梅咒罵道:“他是一個本就該死的人,這些年將惡事做盡了,上天最終給了他一個該有的結局,我想我早已經斬斷了情絲,所留下的也不過是對往昔歲月的眷戀。”
“其實婆婆您的這份愛本沒有改變,隻是在情人背叛後轉化為了恨。而葉裳被奪走更是讓您痛不欲生。所以您才會想到將一身的武功教習給葉裳,希望他有朝一日替你報仇。可是就算到了那一日,您也未必能夠下得去手,因為這份愛還存在著。”慕容瑾以手指平推過畫軸,其上細筆工描一幅踏花馬蹄,山巒間紅花絢爛如火,飛雪飄落的山景寥遠留白。畫麵正中一匹黑馬啃食著花瓣,馬鞍上的青衫女子信首低眉,她攏著胸前一個頹唐之人,他淩亂的長發遮著麵頰,可以辨別出是一個男子。
這畫似乎戳中了白落梅的心中要害,白落梅望見後掩麵低首。而後慕容瑾又打開了另一幅畫,喧鬧的廳堂裏十幾個勁裝男子抱拳挺立,雕梁畫棟的樓宇奢靡富麗,中間花樓上是一個拔劍而出的垂髯男子,青衫女子掌中劍鋒翻飛。男子一側是兩名煙花女子,他們驚恐的表情呼之欲出,男子的胸口噴出鮮血,身後隱藏在畫麵深處的是一條金環玉龍帶,恰如一人之形的突兀留白,更讓這幅畫說不出的滄然。
慕容瑾攤開了書稿道:“婆婆,您現在願意讓我傾聽了。”
白落梅端起一杯紅茶言道:“一切都得從我年少開始說起,那時候我還是個及笄之年的女孩子。”
夜風習習中,慕容瑾邊聽著白落梅的講述,眉眼邊掃過那行行墨痕,窗外寒蛩低鳴,燒過的香屑垂落在銅盤中,流轉進那塵封的歲月。
我的命很苦,以前我也不叫白落梅,這是我後來改的名字,我的父親他叫墨七星,是崆峒派的掌門。
慕容瑾微微動容:墨七星手中玄色三尺鐵和獨到劍陣七星勾魂,在十幾年前的武林之中可謂是人盡皆知。
那時候你還很小,不過如果這些年你在江湖中應該聽到過他所謂的俠名。瑾姑娘,盡管他是我爹,我還是要公正地說一句,他一輩子做過最偉大的事,就是他的死。
在他快四十歲的時候,崆峒派的勢力愈發衰弱,再也沒有了昔年的盛極一時,二十歲時他名滿天下。二十年後在煙土和女人懷裏的他早已經變成了個豬狗不如的畜生,他和華山派掌門餘少卿帶著大批弟子暗中燒殺搶掠可謂無惡不作。那時候的武林一派烏煙瘴氣。
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被捆在麻布袋裏,嘴巴已經被塞住了,麻袋很快被撕開,十三歲的我看到的就是幾個上身赤裸的男子,涎著口水的他們粗魯地撕扯掉我的外衣。當先的一個肥胖男子腰間別著鋸齒匕首,騎在我的身上扯下我的褻衣,無比惡心地將頭埋在我身上開始舔舐。其後一個光頭男子猥瑣地笑道:“墨七星為了一百兩銀子就把他這如花似玉的女兒給賣了,如此豬狗不如的父親,也難怪老婆氣死,好好的一個崆峒派被他給毀了。”
另外一個方臉男子的手在我的腿上揉摸著說道:“要不是這樣,我們怎麼能一百兩就撿了個小處子呢。”
我聽到他們的話語,很清楚地明白自己的處境,我翻轉著身體,不住地做出想說話的表情,肥胖男子扯下了我嘴上的布,我說道:“三位大爺,小丫頭我可要好好服侍你們三位呢,這樣把我綁著你們三個怎麼能盡興呢?”
肥胖男子雙目放光,索性把褲子全脫了:“好好好,好久沒碰到過這麼主動的小丫頭了,處子這樣主動的可不多誒,我這就給你鬆綁。”
身後的兩名男子也脫了個精光,一起向我撲來,男子掏出匕首割斷了我身上的繩子,就在這罅隙中我以折梅手果斷地搶到了匕首,而後閃電般地使出了海蛇手,海蛇手勢如其名,穿行遊弋中刀鋒如海蛇靈巧飄逸,三名男子隻望著我的身軀騰轉,他們身上的血箭噴射而出。
我找到一塊寬大的白綢,把他們被割下的命根子收在其中,看著他們殺豬般的嚎叫,我的心頭泛起無限的快感。我怎麼可能讓這幾個看了我身體的男人這麼簡單的就活下來呢?他們正是臭名昭著的彭家三虎,殺了他們根本是便宜了他們,我果斷地將他們的鼻子和耳朵全割了下來,偏偏給他們留下了眼睛,讓他們的眼睛日後可以目睹自己的醜陋,我穿好衣服後拉起響鈴喚來了店裏的龜奴,方才知曉這是金陵的響花樓,男人們最鍾愛的青樓。
我記得昨天我爹還帶著弟子們在官道上劫掠一筆紅貨,那時候我爹已經一劍結果了翠煙門花老頭的性命,他的手在翠煙大小姐花想容的身體上亂摸。而華山派掌門餘少卿匆匆打開了彩禮的箱子,望著金銀珠寶雙眸放出精光。我爹對我說:“你先看著這新娘。”
他起身過去和餘少卿爭論起了財寶分配的問題,我們兩派本可以在山上過著習武授課的頭麵生活,縱然清苦些也遠遠好過喬裝劫匪做這傷天害理之事。
他倆因為分贓不均開始推搡起來,兩派弟子眼看就要火拚,我爹突然鬆口了:“老餘誒,咱們幾十年的兄弟,萬萬不需要為了這一筆路子自相殘殺,你六就你六,這次我就拿四好了。”
新娘和我的目光觸及,她墨黑的頭發束紮整齊,溫婉如玉的眼神中沒有一絲驚惶失措,反而銀鈴般笑道:“你爹可真是色誒,一大把年紀還不放過我這要出閣的姑娘,你跟了這樣一個爹可真是太倒黴了誒。”
我已經察覺到了這其中的古怪,她爹死了,翠煙的護衛家丁也死了,她和她的丫鬟們成為了我們的俘虜,她卻還能若無其事地談笑風生,不是這女的有病就是這其中有詐,我將長劍橫在她的頸上,厲聲道:“你們究竟有什麼詭計?”
“詭計?花想容一臉的茫然,搖了搖頭道:“我是翠煙門出嫁藏劍山莊的大小姐花想容,現在已經成了你們的戰利品,還能有什麼詭計呢?”
“那為什麼你爹死了,你們翠煙的人都被我們殺了,你卻一點都不悲傷,還在這笑嘻嘻的?”我望著這空曠的山道,環顧左右毫無異動,可心裏還是很不舒服。
花想容正了正鳳冠:“你們殺了他們我並不悲傷,我現在已不是待字閨中的少女,已經出嫁的我等於告別了翠煙,況且我很恨我爹,也討厭翠煙門,你們把他們都殺了等於替我報仇,為什麼我要悲傷呢?開心還來不及呢。”言及此處,她發瘋似的笑了起來。
餘少卿和我爹將財寶一點點盤點好,還在做著最後的區處。
餘少卿指著一箱珠玉首飾說:“老墨,這東西就給我了吧,你也知道我家裏需求大,八房夫人回去我是不夠分的。”
我爹臉色鐵青道:“這怎麼可以,我六你四已然你拿了大頭,我比你更需要首飾,你又不是不知道。”
餘少卿一臉的不快:“得了吧老墨,你就是匹不知飽的種馬,我知道你又想帶著這箱首飾去金陵的青樓風流快活,這次抓的小娘子和這丫鬟們一行幾十個,也夠你玩半年了,何必再去青樓花那冤枉錢呢?”
花想容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姑娘,做強盜也是很辛苦的,這也許是你們最後一次出手了誒。”她高喊道:“大叔們,你們別吵了,還是快點逃命吧。”
大家麵麵相覷,目光彙聚到我這裏,我攤了攤手到:“別看我,這女的是個瘋子,說話一直很怪。”
花想容指了指一棵樅樹的枝幹:“你們自己看誒。”
光禿禿的枝幹上,一條華貴的杏黃飄帶迎風搖曳,林間的人聲鼎沸伴著馬蹄踩踏,秋水光寒的長劍在黃昏的暮色裏分外奪目。餘少卿拔劍的刹那,雪白的光團籠於其身,劍芒絞開血肉如雪花般飄散,隻有餘少卿赭石色的羽衫碎片散落一地。
我爹翻身躍上了馬背,全然不顧忌財物,口中高喊道:“是藏劍,大家快撤,撤啊!”
花想容凝望著我說道:“小姑娘你快走吧,否則你會和他死的一樣慘。”
藏劍山莊的人像飛蝗般湧來,我心中一狠舉劍就向著花想容的咽喉刺了下去,當時後腦勺猛然劇痛,渾然沒有了知覺。當我醒來的時候,就看見了彭家三虎這幾個該死的男人。
我卷起白綢打開了廂房的門,外麵是一群濃妝豔抹的妓女,狎客們的手在她們身上摸來摸去。十三年來,從我有記憶以來,無數次看見父親走進這樣的地方。我將白綢包投擲出去,隨後傳來酒盞破碎和妓女們的淒厲尖叫,我的心頭說不出的快慰。
我抓過一個龜奴揚了揚手中的匕首,開始學著男人用粗嗓子說話:“兄弟,你知道這裏有一位墨七星墨爺嗎?”
龜奴哆嗦著應道:“有,有這位,小姐您不要殺我啊。”他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他在哪?”我反手取過地上帶血的鮫皮鞘,將匕首插入其中別在腰畔。
“他包了兩個姑娘,在水閣那裏正快活呢。”龜奴擦著額頭上的冷汗,顫巍巍地說道。
我走在響花樓的懸空步道中,看著金陵城中的初雪飄灑在肩。冬日的雪夜裏,孑然一身的我剛剛從三個惡棍的手中死裏逃生,出賣我的居然是我的父親,殺意在心中油然而生。長久以來父親都沒有教我武功,我成天幫他整理武功典籍,發現了許多曆朝曆代流傳下來的武林典籍,其中有一本書叫做《刺刃十三》的書,收集了專諸,荊軻等刺客的絕學武功,其中關於刀劍的暗殺之技讓我發瘋般地沉溺,九歲的我根本不認識許多字,可是這本書中沒有一個字,它全部是圖畫的演示,每一頁都會以活人獵殺作靶,讀來印象分外深刻。
四年來我每天都撲在其中,除了吃飯睡覺,就是一心一意地用短劍練習。不知不覺中已悉數掌握了全部精要,十三種招式衍生出千百種古怪離奇的分招,我以人形木靶為目標進行了幹淨利落的捕殺。終於有一天,我的手指輕柔滑過木紋脈絡,靶子碎裂了一地。在《刺刃十三》的最後幾頁輯錄著無上玄妙的功法口訣,慢慢地我發現從丹田到四肢百骸都盈滿了真力,仿佛連血液都要沸騰開來。海蛇手隻堪堪是那十三招裏麵的最普通的一式變化。後來我才明白當你麵對數量較少的敵人時,這變幻莫測的殺著幾近無敵。可惜那本書沒有作者,無法向他當麵請教,直到有一天我翻它的時候,一隻瘋狗不知從哪裏跑出來咬斷了它的裝線,我立時刀斫碎了它的頭骨。我將書頁重新整理,在書脊裏看見了一隻鵬鳥圖案,直到多年之後,我才明白原來這是雲子翼所著的書。
白落梅說著說著目光黯淡下去,她開始觸及到心裏最痛的部分,語調愈發地低沉。慕容瑾的手撚著發黃的書頁,窗外的天色晦明不定。
雲像一頭發狂的怪獸般搖擺著自己的身體,雨珠灑落在火炬百合的花骨朵上,醉人的黃開始妖豔地怒放,一如屋內橘色的燈火。惱人的霧像淩亂的往事越來越濃。
片刻的沉寂後,慕容瑾吐出了一句話:“我覺得那本雲子翼整編輯錄的《刺刃十三》,並不是偶然出現在你的世界裏,一切都是你父親刻意為之的。”
白落梅沉鬱的神色為之一震:“你怎麼知道?”
慕容瑾淡淡地說道:“從你的講述裏推斷出來的。其實你父親對你並不是殘忍冷漠的。”
白落梅拿起妝奩上的剪刀,信手絞去長明燈芯,晃了晃其中的鮫人淚。繼續說道:
“我順著懸空步道一直走到了池塘對岸的園林之中,穿過影壁和假山是一座暖曛的水閣,縱然池中薄冰寒冽,珠簾背後的世界依舊紙醉金迷。綺麗的燈火下滿是女人的倩影,融合著觥籌交錯的叮當之聲在我聽來簡直是噩夢一般的存在。我拔出匕首衝了進去,一名抱著酒壇的小廝望見了我,驚駭中酒壇碎裂,我一把勒住他的衣領問道:“墨七星在哪?”
他戰栗著指了指水閣的後麵:“他在最裏麵的崆峒花廳。”
這是一個多麼大的諷刺誒,眼見著這個人敗光了崆峒派的百年祖業,如今卻恬不知恥地在這名字下的地方尋歡作樂,當真是不可理喻。
妓館中護院的幾個彪形大漢將我團團圍住,須臾間我身影騰轉,寒芒激蕩後他們以手捂著自己的喉嚨,聽著血流走的聲音一點點地死去。這是我第一次殺人,如今我已記不起自己一生究竟殺過多少人,隻記得從刀柄裏傳來的快感,讓人瘋狂地忘卻了自己。
我走到崆峒的門簾前縱身躍了進去,花樓之上那個醜惡的男人雙手各摟著一個赤裸的胴體,靡笑中他飲盡了女人胸脯間夾著的酒杯。
望見後我他甩開了身旁的人,叱責道:“你來這裏做什麼?”
我像燕子般展開身形,夭矯落下後麵露凶意,他卻絲毫不動容,退後幾步哈哈大笑,身側的兩個妓女花容失色。
喧嘩和騷動中他竟然拊掌頷首:“好武功,果然不負為父的良苦用心。”
我用刀指著他,雙目猩紅道“墨七星,我現在隻能這樣稱呼你,今天我來就是為了殺你的。”
“哦,這點我倒是很吃驚,他冷笑道,你是我從小養到大的女兒,有什麼理由這樣做呢?”
“你他媽的簡直就是個畜生。”我再也壓抑不住自己的感情,嘶吼道:“誰他媽的會為了一百兩將自己的女兒賣給三個野男人?”
“彭家三虎手段平平,我知道你是不會被他們糟蹋的,若不是他們,你修煉的刺刃十三式永遠也不能發揮出來。”
“放屁,我根本不願相信他說的話,你怎麼知道我不會被糟蹋?”
“小小的彭家三虎,區區的一百兩銀子,你覺的我墨七星會放在眼裏嗎?他們隻不過是供你練手的玩物,不相信你看這裏。他打了個響指,屋舍內的幾十名崆峒弟子悉數走了出來,他們手中提著血淋淋的黃綢布包,裏麵是三個沒有鼻子和耳朵的人頭。
“看到了吧,這不過是為父的一點點小伎倆,既殺了人拿了錢,又讓你修煉的武功得到練習。”
他捋著胡須說道:“其實為父早已經舍棄了崆峒派,一個教習武功的所謂名門正派,就算弟子數萬人,又能有什麼前途呢?你所看的書,正是昔日名劍大會上雲子翼呈上來的一本秘籍,這些年來為父一直謀劃著此事,我崆峒弟子大半已經散了,可這廳堂中留下的幾十人是近幾年來我精心訓練的殺手,我決定成立一個殺手組織,錢款我都準備好了,足足七千兩銀子,前景將一片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