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扉輕叩,門外傳來胡小米熱情洋溢的聲音:“幾位客官,你們要的陳年花雕還有菜我都送來了。”
“進來吧”唐無邪朗聲道。
胡小米掀起珠簾,走入諂媚道:“幾位客官出手闊綽,所以我家老板特意備了最好的食材款待諸位,請慢用。”他一隻手疊了個大托盤,其上是生珍時蔬。另一手拎著花雕酒壇放在桌上,瞥了一眼桌上的書頁,而後抽身退了出去。
唐無邪拍開封泥斟滿酒道:“要說這冬日飲酒,還是這溫熱花雕喝來最為舒心。不知道葉裳你與慕容姑娘來此所為何事?想來唐某可以猜度出一二。”
慕容瑾說道:“其實葉裳如今已經有意於我,此次和我同行至江南行遊而已。”
唐無邪毫不理會,隻是蘸著酒在桌上書寫了一個“歿“字道:“你們此行是為了此事,唐某所料不錯吧。”
慕容瑾臉色鐵青,一時語塞。
葉裳說道:“既然唐掌門你對我們推心置腹,我們也沒有必要過分隱瞞。你所料不錯,我們已經知曉了歿劍訣的位置,此行正是為了去取它。”
一牆之隔後的胡小米聽到這句話,手中酒壇失手墜落。千鈞一發中他出手接住。
“如果唐某所料不錯的話,想來那歿劍訣雲子翼也藏不到別處,應該就在藏劍境內。這樣看來我們也是殊途同歸。”
慕容瑾淺淺一笑說道:“唐掌門雖然神機妙算,今天可卻是說錯了。這歿劍訣並不在藏劍山莊內,當年雲子翼將它藏在了一個最不可能的地方。”
“哦?”唐無邪疑惑道,“由此唐某大為不明,昔年雲子翼究竟將此物放在哪裏了呢?”
慕容瑾搖了搖頭道:“由此請恕我無可奉告。”
“那我就不問了。唐無邪眉彎一挑示意給唐宣,唐宣將米飯擺放整齊,將涮熟的生珍時蔬倒入碗內,而後他取過小鐵壺,翠綠的茶湯傾瀉而入滿屋蘊香。唐宣拱手一禮道:“龍井玉飯是我們師父來蘇杭一帶突發奇想調製的食肴,請兩位慢嚐。”
慕容瑾嚐了一口稱讚道:“米飯顆粒飽滿,融合著茶香與蔬菜清爽入口,果然好吃誒。”
葉裳無心吃食,他問道:“這下我師父以令妹要挾欲取得無極之水,不知道唐掌門如何應對?”
唐宣脫口而出:“我師父早已有……”
“唐宣!話未言盡唐無邪已出口打斷,他高舉起酒杯道:“我們都是去藏劍山莊,一個做交易,一個偷東西,算來也是同道中人,不如就不要把事情說得太過明了吧。”他的眉彎裏說不出的狡黠。
“好,既然唐掌門這樣說了,那我們一切盡在不言中吧。”爐中紅焰搖曳,觥籌交錯中眾人的臉頰漸漸酡紅,一側的夜郎月開得正盛。
夜空中月朗星稀,貓頭鷹咕咕的叫聲清晰入耳。
葉裳躺在被褥中揉著自己咕咕作響的肚子,桌案上藏劍地形圖中迷蹤林的位置格外醒目。他腹中有些絞痛,抬目望見慕容瑾正坐在紅燭旁,一針一線縫製著手中的一件衣甲,金黃色的材質非布非鐵,每片材料上都鏤刻著獅身龍首的圖騰,以潔白的天蠶絲線密軋針腳而成,她的手上下翻動,嚴絲合縫地固定著針腳。
“阿瑾,我肚中一直絞痛,甚是奇怪。”葉裳耷拉著眼道。
“因為你腹中在解毒,自然會疼痛不止。”慕容瑾咬掉線頭,將衣甲平鋪在了桌上。
“解毒?”慕容瑾的話讓葉裳猛然一驚,“我們這一路之上從未接觸有毒之物,怎麼會中毒呢?”葉裳劍眉一挑,霍然站起道:“難道是是唐無邪給我們下的毒?”
“你所料不錯,慕容瑾開始給衣甲打蠟,重現出了赤金色的光澤。她說道:“下毒者正是唐無邪,不過解毒者也是他罷了。”
“他下毒還幫我們解毒,這話如何說起呢?”葉裳不解道。
她說道:“唐無邪所帶龍涎香和夜郎月兩物都是世上稀有之物,這兩件東西本身無毒,可是一旦同香交映就會具有毒性,順著香味漸漸氤氳開來,所以從我們在落雲棧落座後就已經中毒了。”
葉裳滿腹狐疑道:“這不可能誒,如此這般說來他又是如何幫我們解毒的呢?”
她解釋道:“其實他的本意是毒死落雲棧的人,但是他不能讓我們也死,所以把我們喚過去透露出了無極之水的秘密,順道也幫我們解了毒。”
葉裳不禁問道:“那依照你的意思,唐無邪這樣做用意何在呢?”
慕容瑾將軟甲套在葉裳身上,說道:“其實很簡單,因為這落雲棧內有藏劍山莊的耳目。殺人於無形也對藏劍山莊起了敲山震虎之效。而他之所以把我們喊過去,一是為了解毒,我們是藏劍的敵人,活著比死了對他們更有利;二就是為了讓我們佐證無極之水可怕的真實性,好讓耳目通告雲子安,借機可以讓他其知難而退。”
葉裳摸了摸軟甲,穿上後覺得很貼身,他說道:“那究竟是怎麼給我們解的毒呢?誰又是藏劍的耳目呢?”
慕容瑾說道:“很簡單,他們唐門自帶的竹葉青就是解藥。你沒發現在我們進店時唐宣就給了店小二一壇竹葉青了嘛。他們可以讓這店裏其他人都死於非命,但是一定要讓店小二活著。他在店裏的積極令人生疑,他用窺管偷聽的把戲像唐無邪這種老江湖早已洞察。所以唐無邪將計就計讓他將消息傳給雲子安。”
葉裳撓了撓頭,今日之事看似波瀾不驚,實則卻暗潮湧動。他長籲了口氣道:“太過凶險了,怪不得這落雲棧中如此安靜,原來其他人都已死了,我想想都覺得後怕。”那我們現在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嗎?”
慕容瑾搖了搖頭道:“不,現在店小二應該還在探聽唐門的秘密,等到他一離開,唐門的人就會順勢離開,我們再走不遲。等到唐門的人和藏劍相鬥之時,我們可趁混亂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莊內獲得歿劍訣。你覺得這件狻猊鎖子甲如何?”
葉裳揮動臂膀興奮地說道:“這件甲胄著實不錯,輕薄而保暖,隻是不知道穿上它有何作用?”
慕容瑾說道:“昔年巫教教主對陣雲子翼之時所穿的正是此物,所以刀劍不能傷及其分毫,今日我終於把它複製出來了。”她含情脈脈地注視著葉裳,忽然抱住了葉裳。
葉裳的臉色蒼白,他一把掙脫開慕容瑾說道:“阿瑾,我知道你喜歡我,我也並不討厭你。歿的事情遲早會結束的。我答應你,等一切結束我一定給你答複。”他的神色中說不出的無奈與痛苦。
慕容瑾將頭貼緊他的後背道:“裳,我相信你,如果有一天你發現全世界都背叛了你,你一定也不要絕望。即使所有人都告訴你我是一個壞人,你也不要相信。”她的眸中突噙滿了淚水:“裳,你愛我嗎?”
葉裳以手拭去她的淚痕:“阿瑾你說什麼傻話呢,咱們都是好人,隻是這個江湖錯了,它遲早有對的一天。總有一天一切罪惡都會被終結,到時候我會和你遠走高飛,去過神仙般的快樂日子。”
慕容瑾斂容後破涕為笑道:“裳,我會一直等你,等到你所說那一天的來臨。”
西風卷著雪花撲入窗內,她拿起剪刀絞去分岔的燈芯,蠟油徐徐而下一如其悸動的心般熾熱。
隔窗而望的另一側房間內,唐無邪和唐宣麵對麵坐著,更漏中的水麵越下越低,唐無邪擦了擦手中的梅花鏢,唐宣侃侃而談道:“師父,你說我們這次去藏劍會不會死?”他邊說邊用手指戳了戳屋門。
“我們的命根本不掌握在自己手裏,而是完全取決於雲子安。無極之水並不是不可以給他,隻是那可怕的結果他根本想不到。”
清輝播灑下,黑暗中的人影微微動了動。正是子夜時分。客棧內分外寂靜。唐無邪拈起梅花鏢,電光火石間手起鏢落,金鐵交擊後傳來窗戶喀拉的破裂聲,一物撲通落了下去,而後傳來馬兒噅噅的嘶叫,唐宣支起木窗昂首一望,一人策馬疾馳而去,身上的杏黃長衫在月色裏分外醒目。
唐宣得意地打了個響指:“掌門,魚終於咬鉤了。”
“其實這隻是成功了一步,他看到夜郎月的毒發作,客棧內其他人都死了。他必然已察覺逃走了。想來無極之水的可怕不久就會被雲子安知曉,而他們絕計想不到我們的後續計劃。”
唐宣撇嘴道:“不知道師父的下一步計劃是什麼?”
唐無邪從身側的行李中取出一折卷軸平攤在桌,整個藏劍地形圖一目了然,莊內的紅叉讓人眼前一亮。
“掌門你給我看這幅畫的意思是什麼?”唐宣一臉的茫然,完全不明就裏。
“這裏就是你師叔的囚禁之地,婉兒的位置雖然隱秘,不過藏劍山莊畢竟不是鐵桶,裏麵也有蚊蠅飛出的。我把唐婉兒囚禁藏劍的消息廣散道上,道上果然有人接招了,出了兩千兩的高價兜售一幅畫,名字叫做藏劍觀雪烹茶圖。大家都以為是瘋子在黑市上用西貝貨哄騙新手,我自然明白不是。今年的雪來得格外早,而烹茶自然就是一個托詞,婉兒常年居於九龍窠茶園之中,自然喻意她了。烹即為殺。在這個時間上出現一個似是而非的畫軸,顯而易見是為我唐門準備的,所以我當機立斷就買下了。”
“這解釋也頗為牽強了吧。”唐宣掃視著整幅畫,在紅叉的周圍是一方頹圮的院落,四圍綠竹猗猗,一個高冠佩劍的文士正襟危坐,手中握著一隻玉碗,碗中茶湯清亮,身後是以寥寥數筆勾勒而出的一方陂塘。巧妙留白間頗有玩味,並不可見怪異之處。
“這幅畫興許就是一個騷人墨客在藏劍的隨性塗鴉,絲毫不見有何深意誒。”
唐無邪笑道:“唐宣誒,饒是你跟隨我良久,可這雙眼睛練得還是不行呢。我在黑市上看到這幅畫時也有一絲隱憂,可當我看到這裏時就豁然開朗了。”他拈起手指點了點跋下麵的刻章,右邊一個古樸的雲字,左邊兩個筆畫較少的子安上下合為一字,印痕尚新。
他驚呼道:“果然如此,池塘與碗和藏劍的位置,一切都是這麼渾然天成。不明之人根本無力猜度。”
“這麼說來師叔她的位置就在這紅叉的地方。”唐宣想來這一處枯寂院落與金碧輝煌的山莊格格不入,想來必然很是特殊。”
“此地是山莊主院落外的一處別苑,昔年雲子翼就住在這裏。在他死後已廢棄多年,作為囚禁之處自然合適。”說道此處唐無邪將手按在唐宣的肩頭,眸中露出期許神色:“宣兒,如果為師現在將營救婉兒師叔的重任交付給你,你是否願意孤身犯險?”
唐宣眼神凜然道:“我一定將師叔安全帶回。”
唐無邪眸中現出淚光:“唐門在江湖中日漸衰微,今日我還能有如此忠心不二的弟子,真是師門之幸。你這次要負責把將婉兒救出,不用顧忌手段。為師會率眾弟子和你同步進入藏劍負責策應。”
整個落雲棧靜悄悄的,除了唐門中人與葉裳二人外,其他棧內人等皆已毒發身亡,屍體橫陳的客棧內說不出的詭魅。回廊之上影子緊貼著牆壁,手中揚起一柄匕首絞斷了手指上的銀線,唇邊泛起得意的笑容。
落雲棧外的僻靜林中,馬低首啃著青草,蹄下身穿杏黃長衫的人僵臥著,月色打量下它原來是一隻巧奪天工的傀儡。木與竹緊密地用榫卯咬合在一起,口中還在咯咯而笑。它身上連接的十條銀線忽而斷了,渾然沒了聲息。
黑雲掩月,砭骨的風吹得屋內的燭火左右搖曳,唐無邪說道:“約莫七日後我們可以到達藏劍山莊境內,七日後的亥時你準時行動。記住隻要救出婉兒就好。為師做好了準備,為了這次行動,師父破了師門禁令將百寶箱帶了出來。”唐無邪霽顏一笑,他握緊了拳頭道,“這次行動之後,藏劍會明白誰才是真正的武林王者。”
“百寶箱?師門您居然動用了百寶箱?”唐宣根本不敢相信,他目色堅毅道:“師父請放心,我一定會完成。憑借我這十幾年來的修為,結果幾十個藏劍弟子還是輕而易舉的。”
百寶箱乃是曆代唐門掌門修為精華之累積,它將幾百多年來唐門所收集的毒物和暗器等各種厲害物什並在一處,為唐門禁忌之物。祖訓有雲,非師門存亡十萬火急之時,唐門弟子不可妄動。
唐宣套上夜行衣倒吸了口冷氣,師父這次違背祖訓帶了百寶箱上路,已然起了魚死網破之心。
“你走吧,記得帶好藏劍地形圖,我在藏劍莊內等著你的好消息。一想到雲子安他們愕然失措的樣子,師父我突然說不出的開心誒。”唐無邪舉起一杯酒,眸色充滿了期待:“以酒踐行,願君成功。”
唐宣一飲而盡後縱馬而去。唐無邪望著他漸漸消失的身影嗟歎道:“也許這是我們師徒倆最後一次雪夜行酒了,原本我唐門隻想要偏安一隅不問江湖,可是前塵往事根本不容許我這樣活下去啊。”他的眸中泛出無盡的滄桑。
一側的簷角下露出胡小米的鬼魅身影,他躡手躡腳地飛簷走壁,倏然不見了蹤影。
“慕容瑾自梯上而下,環首對葉裳說道,裳,唐門動了我們也該走了,他們從官道進入藏劍境內會受到藏劍的迎接,我們正可借機潛入迷蹤林內。”
“葉裳,你和慕容姑娘也要走了?”唐無邪說道。
“若不是唐掌門的竹葉青,我們就算想走也走不了了。”葉裳麵露譏誚之色,冷冷地說道。
“唐門此行凶多吉少,行此下策想來你們也能諒解。”
慕容瑾斂衽一禮道:“大家行走江湖都不容易。不知道唐掌門此刻動身,幾時能到藏劍呢?”
“七日後約莫黃昏進入藏劍,想必你們也會給雲子安帶來意外驚喜的。這樣看來我們還真是是殊途同歸。”唐無邪的眼睛眨了眨:“但願我們皆大歡喜。”
慕容瑾翻身上馬,麵頰笑靨如花:“由此甚好,我們就此告辭了。”
“葉賢侄,雖然沒有喝成你和雲想衣姑娘的喜酒,不過我看你和慕容姑娘的事情也差不多了。等到煙雨樓大喜之時,可別忘了給我拜張帖子誒”唐無邪長長一揖道:“唐某定當備一份厚禮前往祝賀。”
這些話像鋒利的鐵釘,一顆顆嵌進了葉裳的內心。雲想衣和自己的山盟海誓曆曆在目。他的手微微顫抖。慕容瑾躍上馬鞍從後麵抱緊了他。
慕容瑾興高采烈地回應道:“但願唐掌門你到時還有命來哈。“兩人絕塵而去。
唐無邪淒然道:“雲子翼死了,雷千仞也死了,當年的人一個個死在了歿的詛咒裏,難道接下來輪到我了嗎?”他心中一時百味交錯。身後的唐門弟子牽出了馬匹與輜重,站在雪地中高舉起火把,等待著掌門的號令。
唐無邪接過弟子手中的火把扔進了落雲棧中,滿屋的藏酒旋即焚燒起來,頓時濃煙滾滾。
唐無邪翻身上馬後從腰間小囊中取出煙絲,塞進煙鍋裏引燃,他側目望著火舌翻飛的樓宇突然若有所感,口中嘟囔道:“十七年,整整十七年了,這一幕今日又上演了。也許我們都逃不過雲子翼當年說過的讖言吧。他勒轉馬頭帶著大隊人馬逶迤而去。
火光掩映下,蓬草被風揚起飄如飛鳶。